【1314】最难平 (全文)

最难平

十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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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锁沉香x步步惊心 衍伸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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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硕怡亲王死在雍正八年五月,夏至前的第三天。

这一日,圆明园的荷花还未开,科尔沁的胡雪去多时,晴丝如袅,天高宇净,偏允禵的十三哥就死在了这样一个不着不落、不上不下、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终究连最后一个念想也不肯施舍给他。

既成大殓,梓宫奉殡,朝晡敲钟三万杵。

三万杵,自天明至日落,将一整个白日的乾坤朗朗尽皆杵碎在佛寺道观冷冰冰的铜钟之上,可惜了昼晷云极,鹿角始解,竟无僧人道者敢顾敢拾敢游,无一不被天子一道谕令圈在台子上敲一口破钟,莫不敢言。

午间苏公公携密旨而来,赐他截发,白衣缟素。

允禵背过身去燃了香,于先皇灵位前三拜祭酒,这才缓缓开口道:“奴才在这寿皇殿侍奉得久了,承皇上挂念,年年赐我白布制衣,只是穿不完的便要生蠹蚋,唯恐有辱祖宗御行,不得不日日拿出去清洗晾晒,奴才愚钝,不得其法,浆得久了却又使其散碎,白白辜负了圣上厚望。”顿了顿,哑着嗓子又道:“唯独怡亲王的这一份,臣弟预备得妥帖,请皇兄放心。”

苏公公听允禵一口一个奴才,存了心要拂上谕*,摇了摇头,着人将御赐之物陈于允禵面前,说道:“奴才嘴笨,此话难回,还是等几日后陛下移驾景山……”您亲自说罢。

他犯不着为了允禵去惹皇上不痛快。

怡亲王生前何等尊荣宠信,尚不肯为他这个自幼亲善的弟弟向皇上开一句口,他区区一个奴才,何必主动沾染这一身腥臊。

怡亲王落井下石,心肠太硬,斫磨阴骘,获罪于天,无怪薄命。

前朝风流散尽,逸事却似青阶流水,饶是皇威盛怒之下,如故幽幽地淌开,虽见不得光,到底跟着爱新觉罗氏的秘辛一道灌进了历史的暗河。

无情最是帝王家。

苏公公走时,戟门寒鸦羽落一地。

1

胤禛是五月二十一到的景山。

天气溽热,笼着水汽,他自太庙东配殿西北角门出来,过了紫禁城北门,坐在辇中仍不免发了一身的汗,及至越近寿皇殿,才生出齿冷,人在五月冰窟,火气烧成了冷汗,黏腻在皮肤之上,弄得他通身不爽,如坐针毡。

细算起来,他已经有六七年未曾见过自己一母同袍的血亲幼弟,不仅如此,他每一日坐在龙椅之上,想起他那偏心的皇额娘,他那恭悌的十三弟,便在一年年的疏离之上,对十四的感情又增添了一年年的不甘心。

日积月累,斗转星移,哪怕猜疑已不复,忌惮已不复,这份疏离与不甘终是无可转圜地保留了下来。

夏至,按照规制,天子须来景山谒文行祀,以慰先祖,兼有怡亲王升袱各宗事宜,允禵多年后在偏殿再见自己的四哥,只觉得他变得更为憔悴了。

胤禛无疑是他们弟兄之中最为最懂得韬光养晦、隐藏锋芒的。十四甚至曾与胤祥开玩笑,说四哥他活成了人精,恐怕永远也不会老。

如今来看,王字加白入奉宗祧的四哥也同他一样肉体凡胎,只不过心比旁人要毒,血也比常人要冷,因而从不显露出疲惫与苍老来,像是没有体温的蛇。

他们兄弟二人遥遥见了,允禵伏在地上,额上的热意被冰冷的地砖一激,竟有些头痛。除此之外,倒是麻木了然更多。

未相见时,胤禛心中思绪杂陈,此时一见,反倒恢复自来城府之态,声音沉稳,音色温润,说道:“怡亲王梓宫不能停灵于寿皇殿,已启程奉去涞水。只是这些年,他在朕身边兢兢业业,已赐他配享太庙,总不亏负他一片不可多得的赤忱忠心。”

字字句句,都是教训允禵实为不孝之子,不忠之臣。

殿里点了愒车香,熏蒸得他双眼涩痛。他冷笑道:“圣上孝子,不使太后殡前母子团聚;亲王忠臣,愿替圣上解忧发配逆贼。”他着实恨极恼极,咬着牙根道:“臣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虽被怡亲王谏言囿于景山,又不得皇帝诏觐见孝恭仁皇后生前最后一面,安敢有一句怨怼之语?”

胤禛要折磨他,要叫他乖觉柔顺,他偏不依。因他留在这世上最后一丁点执念业已消散,故而想无可想,念无可念,不若就此归天归地。

怡亲王薨逝,听起来如同一则笑谈,他又惊又喜又恨又悔,夜里落了两三滴半真半假的泪。他的十三哥到了也不曾给他什么解释,自顾自地荣华富贵,匡君辅国,最后死便死了,还要从胤禛的话里爬出来堵他的心。

“老十四,”胤禛并未动怒,呷了一口新茶,平淡道,“从前你要额娘为难,后来要你十三哥为难,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你就要与自己为难。先皇遗命,朕不杀你,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激怒朕,并不明智。倘若你懂得善刀而藏,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允禵觉得这话好笑极了,便问胤禛讨了一杯茶来,跪在地上三口吃完后,将那茶盅掷在地上,不想心中疲乏的痒意反倒更盛,忍不住哈哈笑道:“兄弟一场,何必扯出这样一张破布粉饰太平?从我跟着八哥那一天开始,你不就在心里替我设计好了结局?”

胤禛微微抬了抬嘴角,没治允禵的大不敬罪,笑意却冷的似冰,道:“你真个以为朕有工夫与你旧事重提?既苟且活着,便不要再说求死的话。你十三哥泉下有知,拚却一缕薄魂,还要为你操心。”

一句锥在允禵结过痂的心头软肉上,顿时血肉模糊,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他大张着嘴,几次粗喘着气,双眼狰红,几欲冲上前去,却被这一句墓碑般沉重的话碾碎了肢骸,动弹不得。

他便只有笑,三分不解三分自嘲三分无奈,还有一分留给窗户纸外呼之欲出的那个残忍答案,他十三哥用七年精心准备的那一个答案。

胤禛看着他,头一次在可恨之外觉察出允禵的可怜。

他爱得稀里糊涂,一败涂地;恨得戚戚惶惶,不可终日;非要等到那个他又爱又恨的人从此阴阳相隔,才隐约发觉自己这一辈子爱也炽热茫然,恨也炽热茫然,炽热为小,茫然为大,不知何为爱时偏要去爱,不知何为恨时,连浅尝辄止都不肯有,非要恨得铭心刻骨,绝不回头;终于知道自己恨错了人,却怯懦如虫蚁,仿佛那个口口声声恩断义绝的并不是他,只好迁怒旁人,佯装一切如常。久而久之,便只是茫然,连迁怒也不会,更遑论去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茫然之人最为诛心。

一刀捅在自己身上,千千刀万万刀,却剐在那个令他爱极恨极的十三心里。

这才是胤禛口中所说的善刀而藏,只是时至今日,允禵还不想通,还不愿想通。

2

后半夜胤禛着人赐了一样小玩意儿给允禵。太监进来,见他还跪在原地,如同木雕,况殿中阴冷,不曾点灯,惊惧之下,失手跌了物件,大骇,跪行而出,用袖口拭去面上的水珠。不知是热汗还是冷雨。

帝师京城总算在夏至这天迎来两个月来的第一场雨水。

这雨来得声势浩大,气势磅礴,很快洇湿了大半个京城,就连景山行宫都齐齐变得冰凉,以至寿皇殿青玉地砖的凉气直往允禵的膝盖里钻,痛得他一身南北征战的暗疾旧疤恍若新伤,血液将似破牢而出。

他伸手把胤禛送来的东西贴在胸膛,冻得一个激灵,仔细看时,见它粉身碎骨,摔成了许多截,比从前折作两段时沧桑落魄许多,便知多年来它与自己一样颠沛落魄,而自己多半也会像它一般不得善终。

十三哥留给他的,近似一个不详的暗喻。

这支簪子落到胤禛手上是一个雪天。前一晚夜里本也是今日这样的淫雨,谁知到了当日清晨,又下成簌簌扑扑的大雪,乌云越浓,浓得灭顶而来,沉沉压在人心上。

那年初冬说来奇诡,雨水竟多,雨珠子整日整夜地敲在养蜂夹道的琉璃筒瓦上,飞溅开去,洗掉了屋檐悬挂陈年的灰土,近似雨打芭蕉雨打荷叶之属的美景,风雅唏嘘,与此处所囚之人的气质玩笑般的相符。

胤祯晨起,托张太医往胤祥那里带些进补的食材并一个暖和精致的手炉。他听说四哥和德妃早已安插了人在十三哥身旁伺候,秋后一应供着炭火,却还不安心。亲眼未见,做不得数。何况他四哥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嘴里何曾有过一句实话?十三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他,还不是被他不留情面地引进了火坑。

他想到此处,更加不忍,又气又悔,大步流星出了府,赶忙叫小禄子前去喊住了张太医,执意一道去探视胤祥。

张太医开口欲劝,却不敢逼视大将军锋芒,目光闪烁,反倒被胤祯两个字挡了回来:“不必。”

他一语落下,张太医诚惶诚恐退在伞外,冲他一礼:“十四阿哥当以自身珍重,以免……”再犯龙威。太医院昨夜值守院判寅时入宫替十九阿哥诊急时,听闻十四爷在乾清宫外冬雨中跪了一整夜,要替十三阿哥求情,甚至自请青海平叛,只求他的皇阿玛体恤十三爷胎里带的病根,不使他在养蜂夹道吃太多苦。

张太医仍记得院判汗涔涔拿戥子取药时手腕不稳,只趁着烛火未明对他低声道:“若是变天,整个太医院……”夺嫡势力盘根错节,他们医工往来后宫前朝之间,若说毫无牵涉,自是绝无可能,明哲保身之人太少,大多为了眼前抓得住利益与避不开的把柄搅和进了那么一两件宫闱暗斗之中。事已至此,也只盼着皇子们不要再多生事端。他劝胤祯珍重自己,何尝不是为自己求情。

胤祯又如何不知张太医的心思,沉吟片刻,才道:“我自然可许你金银封赏,或者拿住你的短处去告发,像他们一样,可我不愿如此,既是敬重太医人品,也是在为太医考虑万全之策,如若事发,由我一人承担。换做是我几个哥哥……罢了,他们绝不会为了十三哥求你。”

“微臣不敢当十四阿哥一个求字,”张太医朝服湿透,方敢抬头望一眼胤祯,“请十四阿哥随臣来。”那双眼睛隔着雨帘,迷蒙不清,泛着红丝,确是未安寝之态。这般兄弟情笃实在难得,足见十四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一诺千金,可信。

胤祯打点过守卫,命小禄子在门外等他,只身跟着张太医进去,情急之下脚步走的极快,张太医的随侍虽撑着伞小跑着跟紧,还是叫大雨把十四爷浇个淋漓。

然后他顿住步子,只是死死地盯着屋内的胤祥。

他动作太大,袍子撩起水珠,勾着草木,靴子磨在青苔上沙沙的响。所以胤祥慢慢往出走,眯着眼睛去寻找声响的来源。

胤祥看不见,这个表情因此显得滑稽。他的目光逸散,眼珠蒙翳,唇边还挂着笑容,努力地侧着耳朵去捕捉来人的痕迹,伸手接了一把檐上滴落的雨,凉得发了一颤,他问:“沉香,是你吗?我不是说……还以为你不再来了。”

那日多冷啊。十四站在院里心想,这样冷的天,怎么雨水不能成冰?雨水都不成冰,他心里怎么却似上冻?

张太医见十四爷咬紧了嘴不说话,便上前屈身打佥回道:“十三阿哥,是微臣。”

“张太医,”胤祥微笑道,“难为这样大的雨还过来。”

“都是微臣的本分。”张太医跪在地上替胤祥切脉。

胤祥胎里弱,少年时思母心切,郁郁不得,又备受宫人冷眼,身子骨本便不好。后来养在永和宫中,同虎似的十四爷亲善,跑马骑射,常入兵营操练,这才健强一些。南海子谋反案之后圈禁宗人府,多病齐发,又不得调养,罹患鹤膝风,身体早是大不如前。张太医参详脉案,亲诊亲治,明知十三爷的脉象该是沉细滑涩之数,阴虚湿冷,气机不利,可他此时指下,脉来急数,竟显脏腑热盛,急火攻心之相。

“十三阿哥近日可觉津血不足、痰结食积抑或脑热肿痛?”

“倒是不曾。”胤祥把袖口理好,请对方施针。

张太医心下了然,道:“十三爷在清静之地养病,毋须自扰,雍亲王一切安好。”

胤祥但笑不语。

胤祯如芒在背。

3

是夜,西宁又落了一场大雪。

天寒地冻之中,唯有抚远大将军的毡帐闪烁一点人间灯火,如豆如星,融了西北僵硬地表之上三尺之冷。胤祯就坐在灯下,手上漆黑的土碗里囫囵地添了一滚子热茶,开烫烫送下喉腹,熨平了他的五脏六腑,寒肝恶胆。

眼睫一颤,却是盯着那茶碗又出了一道神。

他从北京马不停蹄地奔到青海,用了四月有余,想来北京虽还在春寒之中,那惹人生厌的雪和雨俱已停了,可他越是走,从十一月行到开春,仿佛越是往凛冬深处而去,风也一程,雪也一程,白雪盲了他的目,湮了他的心。

慰藉不过是敏妃娘娘留给十三哥、再由十三哥托人从宗人府递给胤禛的那支断簪子,和前年随侍出游时,茶园里胤祥假模假样采摘的半斤岩顶观音。

胤祯原是不舍得喝的。

只不过此去一别京师,尚不知有没有命回去,故一铁心,至今便也铁了四月有余。

照他的令,每日要有一壶岩顶观音,不必洗尘,从适口喝到寡淡,到无味,不许再多添茶叶,只许添水。大军行至甘陇入青,水沸而不开,他怕糟蹋了好茶,便只在当地寻了些色浊味涩的粗末子,饮时添一两秆好茶便算汰侈。

后来迎了噶桑嘉措喇嘛来,见他饮茶有趣,于一片山雨欲来的沉重之中出言调笑:“大将军舍不掉中原茶,恐怕也很难得我藏茶的妙处了。”

胤祯当日带了两万人,血海中退大策凌敦多布三百里,返回帐中时头痛欲裂,双目通红,直像被魇住,杀红了眼,延信于是派人去请方及志学之年的噶桑嘉措活佛来替胤祯瞧一瞧。

胤祯牛饮般灌了半壶入腹,笑道:“依大喇嘛所言,只要混着中原茶的星子,都要算中原茶。可我的碗中,分明多是最酽的红茶和最鲜的奶浆,今日听闻大喇嘛要来,特意取了酥油,又着人寻来盐池的青盐,拿你们的红豆杉生火煎了些许时辰,大喇嘛不肯赏脸?”

噶桑嘉措虽仅十几岁的年纪,极为通透,向来又和胤祯意气相投,有一说一,将茶碗推至一边,微微一笑,与他论起茶道来:“正所谓禅茶一味,皆不该沾染了凡心。茶瓯胜饮酒,禅语当论文,说的正是要摒弃酒色前尘,静虑禅那妙体。”

“我不出家,可不正是凡人凡心?难不成,我也非要拜入佛门,才算是得了藏茶之妙吗?”胤祯隐约知其所指,不愿深究,只与他玩笑。

噶桑嘉措叹气道:“大将军怎不明白,饮茶为求静气,茶便是茶。只能是茶。你带着中原一颗凡心而来,时时要望它、饮它、品它,终究茶不是茶,心不是心。”

胤祯并不善辨,一时语塞,顿开之后将茶碗中的汁水泼到地上,哈哈一笑:“既然茶不是茶,心不是心,那我只要这一颗心便罢了。”

噶桑嘉措望向胤祯,三缄其口,终是不忍,说道:“人这一颗心,情愿出生即死,似灰似烬,如非定要活着,送莲台,送佛祖,送天下众生,赌在一个人身上,实在可怜。”他尝替胤祯卜过一卦,知眼前人这一生多舛,终有一天要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这一颗心脏,裸露在外面,不知收敛,旁人若对他有歹意,自当奔着他这颗心来。

胤祯道:“如今我没有茶,只有心,大喇嘛下次来,仍旧只能见我的心。”

这便是日后的达赖七世最后一次见到康熙帝的皇十四子。他行出帐外,廷信已在马上等他。他踏着风雪,念了句梵文,遥遥祝祷帐中人的安宁喜乐,也愿他那颗执拗不可舍弃的真心不遭背叛与凌践。

心可使人生,心可使人死。

可惜胤祯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今夜饮下的便是最后几叶岩顶观音。噶桑嘉措走后,他竟日日豪饮此茶,每每能从浅绿的茶水中看出琼岛春荫,花团锦簇,想起延禧宫的敏妃娘娘与十三哥口中那一夜的蝴蝶。

他和胤祥是发生在春天的一段往事。尽管顽强地生存了数年,仍像永和宫宫墙下的柳树,春发冬止,短暂的如同未曾过季。前尘再是难忘,如今变换主角,梦中唯有胤禛向他炫耀这支簪子时的得意神色:“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此一句话便是要他死。

风起,金鸣,鼓角声寒,是敌来犯。

胤祯手一抖,茶盏落地。三春白雪归青冢,四更马策与刀环。

马滑霜浓,惊破一瓯春。仅剩的凡心到底是没能送进他的嘴里。

4

德妃礼佛,向来起得很早,每日卯时不到,便用过斋,入佛堂唱经。

贴身的宫婢来禀了几次,说雍亲王散朝后得了圣上的允可进宫来问她的安,她俱称不见,手上的经却写不下去了。

她的三个儿子中,胤祚去的最早,胤祯聪明绝顶,重情重义,然锋芒毕露,遇事太冲动,唯有胤禛心思缜密,城府深沉,教她看不明白。从胤祥被胤禛拉拢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以四阿哥的心机手段足登三宝,只是他们母子情分淡薄,她这个额娘,恐怕也只是他未来龙椅边儿上可有可无的一个添头。

如此,能不见便也不见。

因为胤禛哪里是来请安。如今八阿哥失势,胤禟愚蠢,老十三圈在养蜂夹道不知死活,他猜忌她这个做额娘的伙同胤祯还有什么手段可耍,什么后路可退,故而来得越发殷勤,要把她的永和宫宫门都踏破。

皇上对雍亲王近日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已然非常明确,即便她要见,也是见她那个让人放不下心的小儿子,提点着他要防备胤禛,且不要再与罪臣有所牵涉。后宫虽不能干政,可她一介深宫妇人,与儿子话话家常,难道还得被雍亲王分秒不歇地盯着不成?

难就难在,这些话她本已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过了。甚至就当着雍亲王的面,斥责胤祯“伤疤未见好,疼却全忘了”。

当初她将那个什么琉璃赐婚给十三,胤祯去求玄烨收回成命,被打发到西北督军兼访查着川陕总督齐世武的案子,往来数月,眉毛眼睛里揉的都是风沙,雾冷横笛,风断连角,饶是如此,还横了一颗心念着他十三哥。人还在甘肃,听闻胤祥于南海子犯上谋逆,立刻马不停蹄奔忙回来,且四处打探寻思着要替老十三翻案。

胤祯越是长,越是不知从哪里学过来的毛病,偏拗固执,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还不肯悔悟,旁人的话再是中肯也听不进去,非要把自己折在里头不可。她教不了,管不住,是她这个做额娘的失职,往日思虑不周,对孩儿过于骄纵。

德妃思及此处,笔墨在绢上晕了一团浓重的黑,欲拿帕子去拭,指尖一僵,恐怕反污了绣花精细的宫缎,遂落下手腕,让婢子换了一卷新绢来。

字是救不回了。贴身的帕子没得也糟践进去。字没了大可再写,经乱了亦可以再抄。亲手刺下的帕子没了,她还有多少岁月去绣?她老了,两鬓霜白似线,经岁月的手串络上。再是爱珠围翠绕、粉樱着绿的人,如今也不得不服老,不得不学着跟岁月妥协。

其实人同此理。

胤祥救不回、不在了,她尚能做主替胤祯去寻天下佳人、八旗粉黛,千朵万朵的名花倾国,她不信没有一朵能入他的眼,没有一人能攥住他的心。这是她刺了一辈子的前程锦绣,她只许龙织凤纺、花团锦簇,不许枯木朽株、孤家寡人。

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母亲的心愿更纯粹、更慈爱、更易于实现。

也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母亲的心愿更残忍、更狠毒、更凉薄惊心。

可德妃注定要做这样的母亲。

窗外有侍卫与太监的喧闹。她走近,令人启了缝隙与她看。

来人并不是赐居漱芳斋的那一位“十三福晋”。

胤禛坐在堂外赏雪喝茶,眼皮未抬,一派慵懒悠然,笑道:“乾西四所做事的沉香,我认得你。”他亲自找的人,自然没有不记得的道理。不仅这个沉香,牵涉南苑谋逆的人他一一记得。十三为何要冒险拦阻圣驾,无人比他这个始作俑者知道得更为清楚。保不齐他们中的哪一个某天能探听出些什么风声,届时他处理起来也能省事些许。

苏公公清了清嗓,提点雪中跪着的沉香:“蒙主子记得,这是你的福气。”压下嗓小声又道:“傻丫头,还不谢恩。”

沉香又瘦又小,眼尾和手指被冻得通红,缩在煞白的雪地里似一只无可遁形的白兔,鼓足勇气来与紫禁城最危险的猎手对峙。她磕了个头,咬紧嘴唇并不说话,只是从怀中取了一支断掉的玳瑁簪奉过头顶。

胤禛示意苏培盛退下,似乎不欲与她为难,不痛不痒地训斥:“如此冒失莽撞,若是冲撞了德妃娘娘,你可担待得起?”心知是老十三在宗人府那头出了变故,便叫沉香“起来回话。”

早朝时十四同老九为了十三闹得十分难看,加上老八火上浇油,皇上下了旨,要把胤祥从宗人府移到养蜂夹道去。不想他们动作到快,这才两个时辰,他送到胤祥身边去伺候的丫头都得了消息。

“十三阿哥命我将此物呈给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胤禛玩味一笑,“不是给十四爷的?”

“十三阿哥的确是这样交代奴婢的。”

“好了,”他心中了然,“我会替你教给德妃娘娘的。这些日子以来有劳你,承诺你的赏赐一点也不会少。从今往后,你可以不必再辛苦了。跟着他们去领赏罢。”

沉香再叩首,道:“奴婢不要赏赐,惟愿十三阿哥安好。”

“倒会说话。”他沉默片刻,摆摆手叫苏培盛跟着她,多少打点一些银钱。送沉香进宗人府的事他笼统跟德妃提过,花这份心思,散这点钱财,其实是替德妃买个心安。

胤禛知道自己的额娘,明明恨极了胤祥,却仍怀着慈母心肠。

既是如此,他这个亲儿子,免不了要多做周全。

“你去请十四爷来,”他吩咐,“就说有人给他递了话儿,只问他要不要听。”

5

铜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橙红色的星子噼里啪啦地舞起来,争相朝着更为舒朗开阔的天空涌去,又被冷风积云蓦地压下,颓然地在胤祯面前横尸一地,有的尚且拒不认命,挣扎着喘息几下,通通烧进他眼底,堆成银线,最后饱满成一珠,破堤落下,燎得他心肺中一片火辣辣的恨与怒。

胤禛淡然道:“成什么体统。几年前你为你八哥求情,被皇阿玛派人打得伤筋错骨的时候不见你掉眼泪;之前为十三的婚事,把自己闹到西北去受苦的时候不见你掉眼泪;早上又在殿前逞能替他出头,皇阿玛脸色铁青险些要剥你服制的时候也不见你掉眼泪。以为你是不怕疼,不知轻重分寸,天地间无所无惧的钢筋铁骨,怎么现在越发像个长不大的混小子?”

这话说给一墙之隔的德妃听。

他须让她知道,自己才是她唯一可期的归途。而她当珍宝一样护着的胤祯,到底是一辈子也跳不出他十三哥的桎梏。只要十三在他身边辅佐一日,胤祯的弱点与性命就攥在他手心里一日。反之亦然,拿住了胤祯和德妃,老十三就是忍气吞声一辈子,也不敢不忠,不敢不殚精竭虑替他想法子拔去十四这个眼中钉。

他对两个弟弟私情的恐惧终于不敌心眼,最后笑纳了这个送到他面前的把柄。

或者诚如十三所说,他们的四哥经纬之才,吉人天相,否则这一路来何至于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胤祥是聪明人。只不过奢求得太多,太贪心了。

他既要实现政治抱负,要同他这个阴晴不定的四哥一道走出一条血路,又偏偏天真多情,与老十四绞腾在一起,还期望着未来能替胤祯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甚至心甘情愿当他的马前卒,跑到南苑搞什么上房抽梯。

可雍亲王这个人,一是一,二便是二。

有功当嘉,有罪当诛。拿功勋典当置换,等同是要挟。

相比起十三,胤祯就稚嫩地多了。唯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毒,知道他们的四哥不可信,只是争吵过,冷淡过,疲乏过,十三仍然冥顽不灵,无药可救。

这便注定了他们兄弟三人在这场角斗中的胜负。

十四输给了十三,因为他不懂世故,只懂人心。十三输给了自己,则是因为太懂世故,却不懂人心。至于爱,摸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也值得他提防?

十三要把这簪子递给德妃,是要安养母的心;现今落在他手上,自然大有用处。

他吃着茶,胤祯就到了。

老十四在朝堂上吃了闷亏,一腔意气给皇阿玛的淡漠浇个冰凉,去乾清宫问了几次安,都被李公公挡了回来,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刻。谁也不敢找他的不自在,然而胤祯能。

他正攥着他的弱点。

果不其然,十四的目光一眼便锁住了他手中的那支断簪,任风雪白了头,也并不移开,待满头满脑的气恼冷却,才被冻得有些发颤地问:“你拿的……是十三哥的东西不是?”

德妃站在窗柩前审视一切。她听闻十四来了,聚精会神去瞧她的儿子,谁知她被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刺中,心虚地垂下眼去掐盆栽里柔嫩的叶子,仿佛如此能够掐掉她心中仅存的不忍。

她既默认雍亲王处置敏妃留下的遗物,自然是硬起十二分的心肠。

心死了,五脏六腑俱在,人尚能活着;可人若死了,留一片鲜红到残酷的真心,又有什么用?

她的儿子不该死。她要剪破他的茧,不许他自缚。

窗外的胤祯避而不答,笑言:“十四弟,你来了。雪景正好,起了诗兴,诗说,‘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后头半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你替四哥想一想?”

“你把东西给我,必是十三哥给我的!”他快步走了过去,腮边牵起一条突突跳动的血管,被雪色衬着,近乎一条绘在脸上的刺青。

“额娘在堂里抄经,你莫冲撞了举头的神明。”胤祯仍是喝茶。他知道他的额娘与自己在此事上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们母子再是亲缘离散,到底一样连心。

德妃就是此刻扶着婢子的胳膊走出来的。慈惠善美,宝相庄严,仿佛九莲菩萨下凡尘世,她道:“老十三既然心向着你四哥,要求恩典,也该是他去求。”

菩提何必染红尘,恩仇一笑梦中人。

胤祯的梦中人如今要来泯他们间的纠缠是非,他唯独还得了一滴泪。

6

胤祥的心和他的人一道埋在黑暗与冰冷之中。

他在宗人府日复一日的仓皇之中学会了拼死忍耐。这与四哥教他的以命相搏一脉相通,又大相径庭。

自小被后宫腥臭的粉桥脂巷框住了魂魄的十三阿哥用了十数年的时光在痛失至亲的苦楚折磨中学着做一个心思开阔的蠢物。他见不得卑鄙,见不得阴谋,却又最深谙那些把戏,他痛恨,然后眼不见为净。

避之不谈其实并非明智之举,只不过他牵念太多,才显得瞻前顾后,讳莫如深。

吃过教训的人,会怕当年咬过自己的那根井绳。

所以他知道他要忍耐。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入皇阿玛的耳中,甚至可能成为他与胤祯结党营私的铁证,所以他从不会去问胤祯在西北的近况,哪怕心急如焚,烧穿他的脾脏肚腹,他也咬死牙关不往外吐出关于十四弟的任一一句话。

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

此时此刻,十四离他越远越好,离四哥的计谋与老九的卑劣越远越好。他恨不能他扎在齐世武那里不要回来,他巴不得齐世武聪明一点,狡猾一点,不要如此轻易地被十四抓住尾巴。如此,方能保他的安宁。

只不过太子蠢钝,和齐世武沆瀣之事实破绽又太大,他决定劝谏皇阿玛时已听耳目报过,十四在西北做得很好,屡屡受上誉,返京已是板上钉钉。

他许久不见十四弟,不知甘肃的风沙会让他看起来更加英武还是更加憔悴,但他不会见他,亦不能。

午间化名琉璃的沉香每每带些宫廷逸事和笑谈给他,听觉敏感,立刻藤蔓似的缠住每一句十四阿哥与十四爷。胤祯的名字在黑暗中给他看不见的光热。但他微微一笑,跳过话题,又去问琉璃今日可曾带了什么点心。

“妾身从德妃娘娘那里请安过来,娘娘的小厨房备着糖蒸酥酪。”沉香不会说谎,但她竭尽全力去想琉璃往日的语态,竟也扮得七八分相像。十三阿哥人品贵重,她心中钦佩,兼之被禁与琉璃诡计有关,于是应承下前来照顾胤祥的重任,一诺无辞。

她虽一介宫婢,到底长于尚书之家,侠肝义胆,不欲让十三阿哥得知遭受背叛。

胤祥从未疑心疑心女子身份。他正为胤祯的安危提心吊胆,哪里分得出神去分辨“十三福晋”的真伪。

过去他常给十四做糕点。十四最爱吃燕窝马蹄糕,舌头挑剔得紧,只看得上他一人的手艺。他也知道十四最厌烦牛乳,说里头有股去不掉的腥气,故而永和宫的小厨房从来不会备酥酪。

所言是假,身份存疑。

胤祥沉默着,不与沉香再多说话,暗自把被点心勾起的往事掩藏在葱郁不见天日的藤蔓之下,要它们从此溺毙,不许再出来兴风作浪。

他要他活着。不再与四哥作对,娶妻生子,平安喜乐,从此忘了他的情,断了他的义,但不要恨他。

十四的爱与恨他都不敢要。

最柔情的是人心,最冷硬的也是。他的心能杀人,杀死他的十四弟。

所以他不能留着自己的心。

天既讫我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

慌不择路莽撞至此,退无可退。

大命不挚,天命难归。

7

多情离别,往往是发生在冷落清秋与天高路寒模糊交界处的故事。

其余时候,则多的是苍鹰走马,歌舞升平,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叠了山盟海誓的折子戏,歌起处,漏移灯暗,春光乍泄。

胤祥隔着一道横案吻他的十四弟,窗外莺啼高处燕子舞,换了春夏景色。

从前他们在畅春园避暑时,因德妃娘娘赐居的云涯馆最为凉爽得宜,常相约在下学后的闲散时间前去偏殿消磨时间。

德妃娘娘疼爱十四阿哥人尽皆知,可唯在读书写字下棋这几样上对他苛刻,时时说他,“不识风雅,当真要做一辈子粗人么?”

他便缠着胤祥陪他下棋。

真个是棋逢对手,酣战淋漓,两个臭棋篓子挤做了堆,赛着悔棋,十三端起茶碗灌了几口汤的工夫,再一低头,棋盘早大变模样,令他捻在指尖的黑子无从落下。只好伸手取了梅花糕去塞十四的嘴,趁着他被甜腻了转身漱口的空隙,把局仍改了回来,一点漆黑封住了胤祯所执白子的出路。

十四定睛一看,直道胤祥耍赖,伸长了胳膊去拽十三的衣裳,要他改回来。

胤祥于是笑道:“只准你耍赖,不许我耍赖,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胤祯也道:“自古是做兄长的要让着弟弟,可有弟弟让哥哥的先例么?”他一手攥着十三的衣襟,一手去拈棋子,拈着拈着二人又笑到一处,手心里太多的棋子顺着指缝滑落而下,溅在棋盘上,飞得榻上地上满是。索性推了方桌,与十三躺在榻上全心全意地笑。

五月,园中绿荫浓凉,翡翠似通透的夏色自半掩的雕花窗柩投下来,照的胤祯身上一片斑斑驳驳的光。他端看胤祥,芭蕉杏叶,绿芜青苔,世界万物似乎都要在他十三哥这一双眼中流连,都要去抢占目光一二,可那双眼睛直定在他身上,让他一时心如擂鼓。

他道:“我记忆里第一次到延禧宫去谒敏妃娘娘,她在花丛中,能引蝴蝶。那时我便想,这里住着如斯一位仙人,皇宫和天宫也差不太远。”

“这话你告诉德妃娘娘知道了吗?”胤祥侧过身来,撑着脑袋看十四。他如今已经能妥善处理关于生母的所有话题,尤其喜欢听他的十四弟这样说话,慢悠悠的,带些追索思忆的味道,说关于延禧宫和敏妃的事。

“岂敢,”胤祯辫穗子上坠了一块玉,硌得他不舒坦,“饶是我额娘那般有修养的菩萨,恐怕也要对我称一句‘逆子’了。话虽如此,十三哥,你小的时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何止冰坨,根本就是木头人,惹人讨厌。”

他曾于日暮时分偷偷去看过荒草生了数寸的延禧宫。三寸风烟,一溪寒月,瓦砾子上仿佛结了一层霜,冷气似是从殿里漫溢而出的。他着小贵子提着一盏罩了套色涅白底琉璃的宫灯,伸在两扇半启的朱红宫门之间,如一点飞行游曳的鬼火,白得红的橙色的光,落在开败了的花团上,把它们照的好似一座座小小的坟茔。

深院独开还独闭,鹦鹉惊飞苔覆地。

旧时天子赏赐的花株尚在,抛在冷宫,犹可自活。只是宫里的人永恒地不在了。

处死妖妃章佳氏的延禧宫在漫长的一段时日里,都是紫禁城内一个令人为之色变的禁忌。听说当日章佳氏冤死之后,尸骨被拖到乱葬岗烈火焚尽,怨气七日不散,黑雾化成乌鸦,飞回了故地。

凡人们不敢亵渎神鸦,只得对延禧宫退避三舍。

年幼的十四和九哥输了赌,被遣来这里探路。

他抓着小贵子的胳膊给自己壮胆,一路踩着枯草走到正殿,俯下腰身,从缝隙间去看内里景色,却对上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大叫一声,跌坐下去。

宫门推开,一簇簇凄寒的黑鸦从殿中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潮水,像黑夜,是敏妃娘娘的冤魂。它们簇拥围绕着那只眼睛的主人——大他两岁的十三哥,双眼中敛着最寒的夜与最凉的星光,锦缎的鞋子下踩着厚厚的青苔。

是了,他的十三哥,本是个阴郁瘦削、纸般苍白的少年。

他最不喜他十三哥。

然而人心善变。他到底也有离不开十三哥的那一日。

冬天过去,云销雨霁,翠色暑意中胤祥衔住了他的嘴唇。

他最欢喜他十三哥。

8

最冷是这一年的冬天。胤祯常常错觉,之前的许多年并及之后的许多年,自己都再未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风雪的磨洗,以至于他每每想起,仍然不免抱着自己的胳膊,摩挲着给耸立的汗毛与颤抖的肌肉一些抚慰。

那年的冬天未入三九时候,雨水落得很多。他握着敏妃娘娘的那支断簪,在雨里一跪就是一夜。

年轻时谁都有用不完的力气,燃不尽的深情,断不回头的勇气,自绝天地的偏执,杀伐安邦的武略文韬,以及徒然一梦的勃勃野心。任是其中挑一选二,或该是一位意图名垂千古的帝王所应具备的特质,即便入不了青史遗文,好歹博一个野史艳名。

但样样占尽先机未必见得就是好事。

胤祯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他过得太顺遂,理所应当觉得但凡是他想要,便能轻而易举获得,且他不是傻子,长在波澜诡谲的皇家,长在尔虞我诈的宫廷,比起同龄人来又显得冷峻、现实太多:他知道想要什么,必得拿一些等值的东西去换。

天之子的尊荣与少年人的意气在这种近乎矛盾的冷酷之中形成一道思维的定式:只需支付一定的代价,管什么金山银海,肉林酒池,全凭他心愿。而他负起再沉重的代价来,也举重若轻、甘之如饴。

聪明过盛便是自作聪明。恣意过盛便是恣意放纵。

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抵出去的是什么,他不在乎,他溺于声色溺于私情,他根本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如此顽劣,如此不堪。

唯有胤禛知道并非如此。

他十四弟敢盘算皇位,就绝不是什么蠢物。哪怕仅仅因为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也足以证明在诸多兄弟当中,胤祯是决不可掉以轻心的敌手。

只不过现如今被人一刀扎在了二两心头肉上,这才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胤禛又喟然,老十四若能学到他八哥一半韬光韫玉、装聋作哑的本事,又怎会在此时去跳一个明晃晃的火坑。

明知山有虎,他以为自己带着刀,风刀霜剑,便还是去了。到头来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怨不了天,尤不了人。

待当日胤祯从永和宫出走之后,德妃责问雍亲王:“何必给他。”

胤禛微微摇头,道:“一支簪子罢了,儿臣留着何用,既然十四弟挂心,我这做哥哥的,且让一让他就是。”

德妃咬着牙,几乎要笑出声了:“说得好,四阿哥为人兄长,有什么不能让着自己的弟弟?他今天是冲你要一个了断。”

“额娘,”胤禛剥开一个橘子,扒皮抽筋,将干干净净的果肉放进盘中,又道,“莫错了主意。十四弟倘若知道额娘早已获悉琉璃与九阿哥有染,仍态度强硬地将她赐婚给十三,他要怎么自处。”

德妃默然不语。

她急着将琉璃赐给十三,为的是尽快打消胤祯不切实际的幻想。反正依着十三的性子,琉璃即使收了房,也只是个侍妾,碰不碰仍两说。此等秽乱宫闱的女子,留着秋后算账,也好过她眼睁睁看着胤祯胤祥走错路。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料到,琉璃不是一只花孔雀,一只画眉鸟,她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她的巧嘴带毒,啄瞎了十三的眼睛。

德妃道:“老十三把簪子给他的时候我就该想明白他的心思了。”

胤禛不答话,藏起眼中的锐意淡淡一笑。

“要是能断了念想,叫他拿着,拿着也好。”德妃末了宽慰自己似的说。

风雪吹了几天作停,化雪后又是一场寒。天刚阴阴晴晴几日,又开始下雨,被皇上挡回去的胤祯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他日夜等着他十三哥心心念念的雍亲王去皇阿玛跟前“求恩典”,派了小贵子在李公公跟前晃悠来晃悠去,还是只等来“作壁上观”四个大字。四哥本就是这样不知冷热的人,旁人的生死,只要在七步之遥,血溅不到他的衣角,便和他毫无关联。

十三哥宁愿把这支簪子赠与四哥,都不肯给他。

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不会还回去的。

十四饮了一杯酒,不敢饮多,只为壮胆,不为消愁。他将从四哥手上要来的簪子揣进怀中,又一次去了乾清宫。

太念当初,也是坏处。

有了这一个坏处,再多的先机都成了累赘,从先机占尽变成了一无是处。

玄烨借着烛光看跪在地上的皇十四子。胤祯三番五次替十三求情消磨了他的耐心和期许。他失望极了。像是一座岌岌可危即将崩落的高山,他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你们两个,真是不让朕省心。自请平叛之事容后再议,跪安罢。”

可他固执的模样和自己年轻时候一样。

帝王慨叹良多。

胤祯冲他的皇阿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终于在天明雨中等来了大将军王的封诰。

9

十三得了胤祯要出征平叛的消息,是在接了圣旨,迁往养蜂夹道幽禁的几天后。

全新的陌生的环境让他吃足了苦头,花了三个月才终于习惯的房间布置又变了模样,他渴时不知水在哪里,嘴唇干到皲裂,深夜惊醒甚至听不到禁卫往来刀戟铠甲之声。死地般的寂静和砭骨的寒冷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以至于他曾多次怀疑自己已然死了,不过徘徊在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从前他总是盼那个自称琉璃的小宫女来跟他说一说话,告诉他关于胤祯的消息,仅仅因为她并不懂皇子间夺嫡争储的尔虞我诈,说起他的十四弟时,笑容甜甜的,总是道,“妾身听闻十四阿哥的马行到同州不肯喝水可苦了他”,“妾身听德妃娘娘说十四阿哥已上书请归”,又或者“妾身见十四阿哥跟四贝勒和气说话”。

如此他便知道胤祯一切安好。

若不是十四当初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见他,他险些就要相信这些谎言了。

沉香自然是没有错的,想通了一切的胤祥知道,这个勇敢重义的小宫女只是怕自己在惶惶的黑暗之中多一层惶惶的忧心。只不过他还是宁愿听实话罢了。

十四回来之后必然是去见了八哥。以胤禩的心眼和手腕,想要归拢证据,把罪责推到四哥身上去并不难。但在有十全把握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自然也该劝阻着十四,不使他犯浑,以免打草惊蛇,反倒给胤禛翻盘的机会。

那只手握住他的时候他就觉察出了那是谁。

太可笑了,他最想见到的人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看不到,他害怕,全身心仅存的气力都在一刻钻进了手心。他不知道对方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个人不能出现在这里,绝对不能。身手矫健独力屠过狼群的少年将军早把从十四弟那里借来的神武康健统数透支,现在的他病痛缠身、盲眼盲心,是一个废人。凭他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抓住胤祯的前襟,拍翻了自己的指甲,也没能让来人从身边离开一步。

“走,”他语气凶狠,既凶悍,又难堪,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砸得人毛骨悚然,“你不要命!你找死!”

胤祯几个月来被蓄压、被拥塞的情绪梗在喉头,归途中马蹄踏过的泥泞和饮过的浊酒混成一坛粘稠的悲愤,而悲愤之下涌出向胆生的恶与怒,他真个要笑出声,一把推开了试图跟他动手的胤祥:“是谁不要命?谁找死?”

月光之下十四英俊的侧脸和睫毛都如同结了霜。他似乎很少这样恶言恶语、冷淡狞恶地对什么人。皇子的傲慢他并不是没有,只不过就同他那十三哥一样,觉之无用,看不上,早早地丢在一旁,因之就连浣衣局的婢子都知道,阖宫上下,这两位爷脾气最好、人最风趣。

然而这两个最好的人倏然相逢,隔着千里的相思和数月的惦念,最先向对方吐出的,却都只是一个“死”字。

谁都不许自在。

雨停了,有一轮月亮。

胤祥颓然地望着十四的方向,听他说道:“我早便告诉你,他图谋的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下半辈子,你偏不信!他要你去拦皇阿玛的马,你便不顾一切地去了!如今这样,便是你找死!”

胤祥惨然一笑:“与四哥无关,是我自己鲁莽,没有想到我未来的枕边人竟然同九哥串通……”

他非要去剥胤祯结不了痂的伤口,他要他赶紧死心,然后从这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所以他说枕边人。那个他连相貌都弄不清楚、那个背叛出卖他、把他害到如此境地的女子,是他的枕边人。

而他的十四弟,只是他的十四弟,也只能是,一辈子只能是。

他的十四弟和谋逆案并无关联,不应该搅进这趟浑水。

胤祯久久地没有说话。他或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从胤祥脸上看出了破绽,所以不忍:人的一颗心,从出生前便开始任劳任怨地跳动,不停不息地运作了二十年,如今他的十三哥累极,想要歇一口气。

话再伤人,都只是借口。

他知道十三哥不想自己和额娘为难。

二人僵持到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彼此之间再无话。

只有渐渐淅沥的雨与刻漏时时落下。

海水添冬漏,共滴一夜长。

10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此去西北,既要笼络蒙古诸部,调停青海局势,安抚三寺高僧,护送噶桑嘉措大喇嘛由塔尔寺入藏,最为紧要的,还是同和硕特部首领议定平准噶尔之战事,事无巨细,必要他这个大将军王亲自过问。

胤祯坐在帐中读探子送来的密报,眼球发颤,只好分出只手来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面前的烛火明灭两番——是噶桑嘉措掀了帘子进来,伴着他的是青海隆冬银刀般风雪,一时间斩落了帐前的两盏孤灯,似一双无情的双手,捻灭了胤祯眼前为数不多的明媚与生机。

眼前的少年并非生在那片圣洁骄傲的雪域上,他面目白皙,身材瘦弱,眼中却聚着智慧的精光,极易令胤祯想起他十三哥许多年前的模样来。

相对而坐,噶桑嘉措有意无意去戳他的心事:“大将军忧思过多,不是好兆头。”

胤祯笑问,精神虽有不济,笑意仍是丰沛的:“大喇嘛也懂行军打仗吗?”

噶桑嘉措道:“却是不懂。打仗是你们的事,我或可替你祝祷。方才汗王又派了人了毒杀我,若不是被偷吃的沙弥提前尝了去,恐怕我再无命来见将军了。不要怪他们没有上报,我不想将军为这样的小事分心。”

胤祯燃掉了手中密信,随手丢进了酒盏,道:“大喇嘛不想让我知道,为何突然又提起?”

彼时噶桑嘉措眼睫上如若悬停一只蓝盈盈的蝴蝶。他道:“寻我为转世灵童的高僧对我念了一首诗,‘皎皎飞鹤,假我以翙,去而不迩,至于理塘*’。他们认定六世活佛的灵魂随着他诗里的仙鹤,一起落到了理塘。后来我便想,肉身陨灭之后,或许灵魂会去向自己最为向往之地,永久停留,并找到下一个宿主。其实人的心意应同此理,它飘忽不定,也许早已随着大将军燃掉的信笺非回了清国的皇都。如此一来,我便没有防备着将军分心的必要。如今大将军的思念一定已经飞在他的身边了。”

“承你吉言。”胤祯用温酒的热度驱心中的冰寒。

他想起胤祥告诉他的关于延禧宫的那个夜晚,有一个小宫女帮他引蝴蝶,他很开心。蓝色的蝴蝶,是琉璃灯火,把敏妃娘娘的生辰装点得热热闹闹的,好似那里还开着花,她还能唱歌跳舞一样。

一切阴谋与可预见的凄凉下场都始于这个夜晚。他一面有些咬牙切齿的恨,一面有些懵懵懂懂的歆羡,最终泛出齿冷,把他的身体又冻个寒凉:没有琉璃,没有沉香,还会有别人,只要他坐不到皇位上,血脉相杀这一步终究是避不了的。他的四哥的确一个铁石心肠之人,可谁不是如此?皇阿玛说要将十三哥圈禁养蜂夹道的时候八哥又如何?落井下石,攀咬四哥,触怒龙威,图的一样是十三的性命。

他忽然又念起一片可悲来:他十三哥这个人,应用的尽有了,唯独和他在一起之后,慷他的慨,借了他的豁达去挥霍,对自己的豁达尤甚,曾经再是如何的不堪,都被经由修复的臆想所包围,要和所有人和解,和所有事和解,把自己藏在胤禛的阴影之后。藏得习惯了,便不可分离,囿于原地,以至于引颈受戮,还不知后悔。

从齐世武处回京再到西北平叛,他总只见了胤祥两面。

第一面在宗人府,他面圣之后,只为看他求个心安,却被胤祥的一个“死”字荒凉混沌地泼了一斛冰。第二面在养蜂夹道,他明知胤祥变了心意,将那支曾经送给自己的簪子赠给了四哥,仍在自请平叛之后,跟着张太医去看他。

于是他知道十三哥认出他了。

于是他知道十三哥心中只有他。

话和舌头可以骗人,唯独眼睛不能。

哪怕胤祥已然瞎了。

爱与被爱是一桩庄重的交融,然而获知被爱的可能则是一种本能。只是越接近本能的情感,越加纯粹,越会因为接近赤裸的心跳而失去华丽理智的矫饰,沦为一场可悲的、茫昧的空欢喜。

11

在无趣乏味却金装玉裹的幼年时代,随同皇阿玛探访京城盛景是皇子们百无聊赖中一丁点光鲜的企盼。回想被风雪反刍,无辜落成了一地透凉的月光。

跋山涉水从光阴深处远道造访的记忆是一柄饮血的刀。

胤祥梦中被这把刀凌迟了万次。

那是敏妃离世不久,他第一次随御驾前去万寿山,琼岛凉爽,日照从苍柏翠松树叶的间隙洒下,扬起脖颈看得久了,便生出置身海底的错觉来。胤禟与胤䄉跟在八哥屁股后面不知合计些什么,笑得前仰后合,比一笼茂盛的柳树荫里放开嗓子吼叫的老蝉还要闹人。

他捧着一篮石子坐在白玉砌的桥边,淡着眼神往水里打漂。

十三阿哥是没有朋友的。

除了不辨喜怒的四阿哥,连个能说上话儿的兄弟都没有。可胤禛初到了该去皇阿玛身边伺候笔墨的年纪,哪里有精力关注得了他,故他看着那一厢兄弟们玩闹,低头不语,只顾着丢他的石子。

忽有一只玉琢似的颀长的手伸来,捡了他正欲拿起的薄岩,轻轻松松丢出了七跳,叹了口气,撇嘴道:“不好玩。”

是胤祯。

他倚树站着,身上被染满了深深浅浅的翠绿色,似一张流动的夏景,衬着他腰间的的翡翠也格外的润亮。

“十四弟。”胤祥有些窘迫。这是他在延禧宫闹鬼一见之后第一次同胤祯说话。那天夜里的乌鸦把十四吓得狠了,他便拉着十四的手,从延禧宫一路默然走回阿哥所。往日里那么要强勇敢的胤祯,竟真由他拉着,抽抽搭搭地哭了一路。小贵子在身后提着碎了的琉璃灯笼,也哭了一路。

行路上有宫人对他们行礼。胤祯屏气强忍着抽噎,直到十三又拉他走出许久,那些拘礼的婢子远去,再听不到他们的声息,才再度开始抽搭。

至角门阴影处,胤祥转过身来用袖口去替胤祯擦脸。夏季薄衫,胤祥的衣角很快便湿了。他吩咐小贵子:“你带十四阿哥回去,路滑,灯打亮,仔细着些。”

十四并不是胆子小。他只是被那么多那么多的乌鸦触动,他想敏妃娘娘大约真的变成神乌飞回紫禁城同他十三哥作伴。少年人柔软的心事被胤祥牵他的那只手搅动,尤其变得扑朔脆弱起来。

十三阿哥不知原委,养在永和宫名下,更不敢再与胤祯起冲突,谨慎避讳,没有想到这一日在琼岛,反倒是十四先来与他搭话。

“八哥说要去正觉殿听经,我不愿意去,且来寻乐子。”胤祯对喇嘛无甚好感,倒缺个玩伴。他是难得天资极高的幼子,发蒙又早,只喜和哥哥们玩耍,觉得十五弟胤禑粗粗笨笨,更不要说胤禄胤礼这两个还在流口水的小儿,他一概看不上,唯有常得皇阿玛与额娘夸奖的十三哥算他半个能说话的人,见胤祥在太液池边发愣,遂过来找人。

“寻到乐子了吗?”胤祥不知怎的,只是喜欢他十四弟这样与他说话,仿佛他们生来亲厚,向来如此。

十四道:“本来没有寻到,听八哥提起正觉殿,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话倒勾起了十三的好奇。

“正觉殿从前是叫广寒殿的,十三哥可知道?”

“前朝大火,不是烧干净了?”胤祥一愣,目光落在那方庄严的白塔子上。

“元世祖忽必烈曾在广寒殿内藏了一只宝贝,只可惜广寒殿大火,这宝贝也不知所踪。我听他们宫里的老人说,其实就在琼岛上埋着,非要有缘人才能得窥其真面目。”胤祯拍拍手,又丢了一枚石子进水。

胤祥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说道:“你要找渎山大玉海?”

12

黄昏像是潮汐一般汹涌而来,很快吞没了嶙峋的山石之间的日光,萃在胤祯脸上点滴的汗水之中,形同一粒粒小小的琥珀。胤祥踏在焦黑的泥土地上,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十四弟,拨开春尽野草高挑悲漠的尸身,用一支细长的箭矢翻开油润的泥土。

小贵子和小禄子擦亮眼睛抻长了脖子向上望,不知主子们攀到了哪里。

十四爷时不时向下呼喝一句,要他们看好往来,不要被食古不化四哥拿住,随后便专心专意同胤祥一道刨起土来。

两个位份尊贵的阿哥,何曾干过这等粗重的活计,只是片刻,便都汗流浃背,湿了衣裳。

胤祯坐到地上,又气又恼,燥热得很,想解马褂最顶上的扣子,又怕失了体面,扯了扯领口,暑气便从身上扑了一脸。

胤祥还问他:“要继续找吗?”他自然知道找寻无望。渎山大玉海不过一个缥缈的传闻,这样东西究竟是否存在尚且存疑,何况跟着前朝烟云散尽,或许早已雨打风吹去了。可他十四弟喜欢,他便要陪着找。

十四道:“本来不想找了,可是又非找不可。”

十三的手挖得有些酸痛,停下来问:“怎的突然想起要找这个?”

“许愿。”十四的话说了一半,便听下头的小贵子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

“爷,爷,皇上的御驾往这边来了!”

胤祯慌乱地看了他十三哥一眼,扑过去一手掩住了对方的口鼻,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月亮朗朗地泛着光,两人眼中俱有星光凌跃。他们靠的很近,惊惶地望着彼此,胸口的慌张越跳越快。

是谁先踩住一颗石子滚落,如今已然记不起来,只是相拥着跌进从前金人挖出来欲填奇石的洞穴里,十三的手垫在十四的脑袋下面,磕在一枚尖利的石头上,顿时就没了知觉。

他一时惶恐,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拉不开弓了。

然而十四拉他起来,问:“十三哥伤了没有?”他却也并不说话,只是蹭掉脸上的泥土,把手缩到身后去,摇头道:“没有,你呢?”

马上得江山的爱新觉罗氏子孙无法弯弓射箭,基本等同于要把下半生摆在一个任由他人耻笑的位置之上。更何况他的额娘不在了,皇阿玛追责起来,胤祯与德妃娘娘都不免要受牵连。

“哎哟,我胳膊疼,是不是骨头摔断了。”胤祯拧着眉毛,神色痛苦。

十三只好伸手去检查他的骨头,却一把被十四握住了:“我若不喊疼,十三哥就不愿意伸胳膊给我看?”

“不碍事,不过硌了一下,有些淤青,看起来骇人罢了。”他要抽出手来,又拗不过胤祯,只好由他握着,抬头去看中天一轮月亮。

两个阿哥在行宫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消息很快就要递到皇阿玛耳边去了。

胤祥遂道:“我做梯子,你快些上去,叫……”他话头一噎,陡然发现自己连个可求救的人都没有。四哥和皇阿玛在一处,不能惊动了他,于是改口,“你上去后,记得去皇阿玛处请安,就说一时贪睡,在船上迷糊了,才误了时辰。”

“那……十三哥呢?”

“我自然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十四坐回地上看他,“有办法早就上去了。你若不走,我不走也便是了。他们打着灯笼也要来找的,不必着急。”

胤祥一急,不免从四哥那里学来兄长做派,说道:“听话。”

十四看他这样就觉得有趣,说道:“十三哥怎么不听我的话?你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我想许的愿望是什么。”天上的星星坠落在胤祯的眼睛里,他凑在胤祥耳边说:“我希望敏妃娘娘能变成她最喜欢的蝴蝶,自在地飞到花丛里去。”

胤祥心中一颤。

“我跟敏妃娘娘说,十三哥很好,她不用挂心。”

十三久久地看着这个素来不喜同他玩闹的十四弟,发不出话来。

胤祯一番带着肺腑的话说出来,丝毫不见他那木头人十三哥有什么反应,又生起气来,决定以后还是少与他牵扯,只是疲乏地咕哝着:“待今日出去了,我定要吃许许多多的燕窝马蹄糕。”

13

味蕾保存人最直接清楚的情感,是埋在大脑深处关乎相守的晦暗隐喻。吞吃入腹的食物无论是热的,冷的,甜的,苦的,在接触舌尖的那一刻都会化成某种具有实体的记忆,收藏一刻的美好。当承诺无法兑现,包含在一粒粒味蕾之中的回忆便会破土而出,积极主张,让无望得以附丽。

胤祯从一方马蹄糕知道他的十三哥对自己怀着怎样的感情。

然后从一方马蹄糕知道了自己的可笑和天真。

胤祥第一次带着点心去永和宫向德妃请安的时候,他本一腔冲冲的怒气,却被对方的眼神和其中海水一般深沉翻涌的情感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知道他对十三哥也是不一样的。十三在尚是一个清俊少年、恋慕他的时候,沉默中的汹涌的情绪能将他溺毙。

所以他终于肯轰轰烈烈,不顾一切。

回吻十三的时候总是显得凶狠,蛮横,仿佛生怕他的十三哥真的跟着胤禛,专心他们的宏图大业去。浓盛的爱与焦灼背后,本质仍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饮鸩止渴。

语焉不详的盲目一语成谶。

胤祥终于从一个阴郁不喜人的少年成长成一个肯说肯笑、能征善战的将才,无止无尽地沦陷于他的十四弟两汪清泉一样的双眼之中,要尝他的色,要占他的情,不肯罢休,不肯抽离。

他们爱得太烈,太急匆匆,两厢盲目,不合时宜。

于是沦为了旁人眼中容不下的毒刺。

贝勒爷自然是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的。

胤祯知道胤祥就是这样死心塌地跟着老四——尽管他不明白是什么挑动了十三哥那颗沉稳多时的心。如果他的钉子那时再多留心一点,告诉他四哥拿敏妃的事挑拨刺激,他一定会恨不能杀了他。

可是胤禛不仅这样做,还暗地里拿捏着自己的性命,去逼问十三。

十四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能在出征西北归来、目送胤禛承继大统之后被十三哥彻底地伤了心。

怡亲王是怡亲王。

允禵是允禵。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

新的君王不许他霸占这样一个字眼。

那夜他醉了酒,撞进怡亲王府上。

他问允祥:“若你有了旁的心思……”终究说不下去。能与他死生同的人如今为了权势富贵,也变成了他辨认不出的陌生面目。或者在一当初他就该相信自己粗莽的直觉,他该要离这个人远远的。可惜情之所起,到底承不住化不开的现实残忍。他爱得稀里糊涂,然后一无所有。

然而允祥什么也不能说。他知道四处都有皇上的耳目。

他在宗人府日日忍耐,求一切可求之神保他十四弟的平安,为的并不是在此刻将所有努力付之一炬。他要做十四弟心里垂垂老去的一段灰烬。他要执着地维持这段善意的自私。他要十四弟活着。

他不怕孤独,不怕直面锥心的过去。

苟且本便是一桩深情的罪孽。

而他如今唯有罪孽。

执拗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便是新皇能默许他的最豁达的宽宥。

他将亲手制的马蹄糕最后一次放进他的碗中。是为诀别。

也许他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自己活得实在太短了。

他送十四去景陵,又去景山,去寿皇殿,及至黄泉路末,梓宫入土,也不得见十四弟最后一眼。仿佛他们之间早已无爱无恨,无纠无葛,往事流水,早已腐臭在久远的阴影之中。

他最念的人仍是恨他。

新帝向他提起时眼中总带着悲悯和促狭。

“臣绝无二心。”他叩首,将前尘磕碎,颓然成灰。

14

梦可以成魇。

爱可以成恨。

痴可以成妄。

然,难平不过未魇已醒,恨爱无关,痴情不寿,妄言一场。

何事最难平。

- 全文完

*寿皇殿迁至景山行宫正北供奉御容祭祀先祖应为乾隆年间,此处有提前。

*上谕:

“凡奏章称臣、称奴才,俱是臣下之词,不宜两样书写。嗣后着一槩书写臣字。”——雍正元年八月十六

*皎皎飞鹤:原诗为:“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羽借我.不到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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