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命理难说(全文)

修了一下错字。


命理难说

十三十四

BGM:梦别离


后篇:《最难平》



十三在院子里眯了个盹。


难得的好天气,晒得他通身暖洋洋地舒坦,四肢展脱开来,连骨子里阴霾了这些日子的隐隐作痛也一并被洗掉了。


前些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远不如自己曾经想象的那样的康健,只消一阵秋风,一帘冷雨,便能使得他体内那些个不安分的暗疾隐患轮番擂鼓上阵,挟天子以令天下,要他这个被圈禁的废人整日整夜难以安眠。


其实,胤祥从来是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废人的。


平平淡淡地待在养蜂夹道倒也未尝不好:锦衣没了,玉食没了,却又不是打发他出去做了乞丐,目不视物,权作是眼不见心不烦,清心寡欲一点,受着这零丁寂寞,同四哥的光明前程一比,不仅不是劳心受苦,抽身庙堂,反能清净。


他不怕死。


只要是四哥一句话。


可是临到被老九弄瞎了双眼,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他却不想死了。


“人呐。难说。”末了他想起德妃娘娘这句话,一闭眼睛,耳畔只剩下马蹄底下颤颤巍巍不敢发怒的幽咽风声。


圣旨下来的时候十四踅身看了一眼九哥。


他仿佛突然之间通了窍,麻木中自有一股清明顶上头来,似乎是欲要他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于是,二十岁的胤祯顷刻间便得了一个刻骨铭心的痛悟:人一旦硬起了心肠,便再没什么回旋余地了。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样的词语再不适用于他们和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


什么兄弟至亲手足之情全都是胡扯,有人想让十三死,情真意切地。




1


敏妃娘娘还没去世的时候——那着实是相当久远的年份了——延禧宫尚还是个热闹的所在。十四也最喜欢他十三哥额娘这里,因为阖宫上下数这里最鲜妍,最风光,拥挤,闹腾,花团锦簇,开不完的春光明媚,正如同天恩御宠的最佳佐证。


可是眼下德妃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阴郁寡言的胤祥,却不怎么笑得出来。章佳氏风头最盛的时候,这个十三阿哥是众星捧月里的月亮,如今人死了,儿子倒遭受连坐,除了一些个没本事的太监,身边再没什么鲜活的面孔。


万岁终究仁慈,不肯太委屈了他这个儿子,却又实在想不到什么可心的人,便手忙脚乱地把人往她身边一推,糊里糊涂地要她“看着些”。看一个儿子也是看,看两个儿子还不一样是看?


皇上,臣妾本是有三个儿子的。德妃当时本想回这句,没能出得了口。


招手把胤祥唤到跟前来,摸了摸小十三浑圆的脑袋,她才开口说道:“如今你跟着本宫身边过,有什么他们伺候不到的,尽管跟本宫说。你就当……我们十四是你的亲弟弟。”


掐指一算,她的胤祚已去了七八年。


可是她依旧没狠下心,让胤祥自此认她作额娘。


只是说,你就当我们十四,是你的亲弟弟。


既然是亲兄弟。便有可为不可为。


十三爷和十四爷自幼长在一处,感情本该亲厚些,可是十四一旦对着他这个十三哥,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劲。他别扭,却也只他一人别扭。


四哥和额娘似乎都格外偏疼这个十三,他的那点小小心思,两人似浑然不觉。四哥却还也罢了——论亲疏,四哥与他虽是一母同胞,年纪差得多,又不常在一处玩耍,自然是一位可有可无的人物;只是额娘的偏心得厉害,有了新鲜果子,定先要十三哥挑选,之后才命人拿给他。


十四心知十三哥总是婉谢德妃的好意,可心中仍是不忿,这日趁着人不在,跟德妃跟前打摇着扇子,问:“额娘总这么顾忌十三哥做什么,我就不及他半点好吗?皇阿玛前些日子查我们的功课,还很是夸了我一番,可我看额娘就看不到我的好。”


德妃娘娘手上盘着念珠,闭着眼听小儿子在跟前絮絮叨叨,一席话中又是抱怨,又是自夸,总之话头话尾都是为着十三爷,便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傻儿子,你懂什么呀。”


十四跳到德妃面前,伸出手在额娘面前晃了一晃,因没人理他,又自感无趣,说道:“额娘,我就是不懂呀。你这么替他谋划,怎知道他领不领情?我看十三哥性格孤僻,还常常跑到延禧宫去——去瞎闹,皇阿玛可生气了。原来敏妃娘娘……”


话没说完,就叫德妃打断了:“越说越不成体统了。”她眼睛没睁,面上神色如旧,忽然提了点音量,道:“我可不管是谁,从今往后凡是我宫里的人,敢在十四爷面前嚼舌根子斗嘴皮,教他说这些不入耳的混账话,可仔细着你们的差事。他才多大点人,就知道这样替我分析利害?我素日不管,你们真一个个当我好糊弄呢。十三爷跟十四爷一样,都是你们的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红顶白的心思,尽心伺候着就是,你们有几个脑袋,这样挑拨。”


地上奴婢跪了一片。


十四看到,只觉得额娘太过偏心,铁了心要问个明白:“额娘别为难他们,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才决心一问。”


德妃伸手示意十四到跟前来,握着十四的手,拍了拍,说:“你待你十三哥好些。能救你的命。”


谁能救我的命?怎么救?十四拧着个眉毛,鼻子眼睛都快挤到一起去了。可是德妃摆了摆手,不许他再问。十三哥简直跟个精怪似的,摄了额娘的魂去,才能叫额娘如此偏心于他。




2


十四第一次切身明白“救你的命”是什么意思,便是在与德妃上一次争执后不久。


夜里风大,上夜的太监闭了门窗,又怕房子闷热难耐,便取了安神的香料投到香炉里,并安置好了翌日晨起梳妆洗漱诸般用度,才退下拥着被子坐到廊上去了。


夜半十四迷迷糊糊地焦渴起来,欲开口叫人给他送碗茶,可喉咙肿痛,竟是难以发声。拚尽气力喊了那么几句,又无人答话。他心想奴才糊涂,居然不在房中留一守夜人,只好自己起身去拿。他周身一阵冷一阵热,热起来连鼻孔呼出的气都烫人,冷起来又恨不能再盖上三床棉被。 


他哑着嗓子继续喊:“小贵子,小贵子。”小贵子不来,他又看不清,一路从床榻跟前儿滚到了铜香炉脚底下,嘭一声磕了脑门,人晕在了地上冷热不知。


这个钟点宫门早下了锁,太医奉诏前来虽不敢怠慢,路上仍是耽误了不少功夫。宫人疑十四爷是在哪里沾染了疫症,半夜突发,手忙脚乱,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更不敢唐突靠近,一个个围在寝宫门口打转,埋着脑袋不敢去看坐在偏殿里念经的德妃。 


往小里说,是他们这些人伺候的不周到:主子病成这样,居然无一人发现,若不是十三阿哥夜半出来晒月亮恰巧看到守夜人睡得过死出声提醒,十四爷有没有命躺到明天还要另说;往大里说,就是被判一个谋害皇子、意欲不轨的罪名,他们也无可辩驳,只能静待着满门抄斩。


“娘娘,”突然陪在德妃身边的十三爷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轻声说道,“儿臣进去陪陪十四弟吧。”


德妃盘着念珠的手一滞。许是没有想到贪生怕死的一群人里,唯一向她开口请求去陪一陪十四的,竟然是章佳氏留下来的这个阴郁不喜人的儿子,一个阿哥,一个大十四两岁、却几乎不说话的阿哥。她慢悠悠的开口:“你十四弟的状况还不清楚,若是疫症,没得把你也搭进去,起来,等太医报罢。”


从前胤祥在她眼前晨昏定省从不落下,终究也只是一个旁人的、她顺带“看着点”的遗孤。如今来看,倒不是个无心的人,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


张太医擦着汗从胤祯床前过来,叩首道:“回娘娘,十四阿哥并无大碍,只是不知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没有,急热出疹,是发水疮的前兆,这几日只要隔离静养,按时服药,想来是无碍的。”


得知是水疮,德妃心中惊喜,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盖碗,抑了抑嗓子,才道:“既是如此,十四阿哥的病,就交在您手里了。”欣喜之余,也不忘了问仍跪在地上的胤祥:“你可发过疮了吗?”


“娘娘,我早已是发过疮的。”


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那个不近人情的十三哥。闭上眼睛梦里看到的还是他那个不近人情的十三哥。胤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道,晦气。昨天晚上有人又是替他敷帕子,又是给他喂水,他还想着等神志清明一些,定要重赏此人,一抬眼皮,却是那个连笑都不会笑的十三坐在他跟前,面不改色地盯着他,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学究。


捂着被子再预备装一会儿睡,便听胤祥在他耳边说道:“你动作轻些,别碰到了脸上的水疮。”接着就把手伸过来,一点点替他掖好了被角。


奇了怪了,大千世界什么不好,你窝在这里消磨我一个病人有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每次你一来,连小贵子他们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不敢跟我玩闹,怎么绕世界就你一人不知不觉,非要贴在我身边呢?胤祯想不通,便转过头去盯着十三看。


较他长两岁的胤祥刚刚开始透出一种成熟的意思来,模样比以前虎头虎脑的时候要清俊许多,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是带着锐意的,仍是不会笑,薄薄两片嘴唇抿着,像在恪守一个秘密。他的十三哥,越是长,越是成了一副多情的面孔,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是好的,只可惜看似是一个多情皇子,实则是个最招人厌的榆木疙瘩。


他看着看着,眼前又迷糊了起来。热意之盛,脸上的痘疮就越发的痒痛起来,刚伸手去抓,就被人握住了腕子:“别动。”胤祥握着过了冷水的帕子,替胤祯去了去汗,才放开对方的手,又轻轻说道:“听我的话,别动。”


凉意沾身,胤祯这才觉得有些舒爽,沉沉一觉睡了过去。


 

3


打十四从一场水花里好起来,他再看自己的十三哥,便不似从前那般别扭了。身边的明里暗里人告诉他,他会听,额娘对十三哥态度的转变,他一样看在眼里。只要不是痴傻,哪里还有理不出其中缘由的。


他想,原来他这个木头似的十三哥,到底也是能通人情的。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带着他玩,倒也不是不行。立刻就召了小贵子来,手上持矢,闭着右眼睛瞄准投壶,一面吩咐道:“你替我去请我十三哥,就说,就说,我从额娘那儿新得了几盘点心,请他一起过来尝尝。”


这厢他刚投了个全壶,箭无虚发,高高兴兴伸长了鼻子等着十三哥过来夸奖,那一厢小贵子就小跑回来打了个千儿:“给您回话,十三爷说,他不来。”高高兴兴的十四爷这就不高兴了。


他皱着眉头顺手把小贵子一推,差点没把人推个跟头:“肯定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听错了,重新去问,告诉十三哥,我从额娘那儿得了往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只请他一个人来,八哥九哥都不在!”


小贵子哭丧着脸扶着帽子家雀儿似的连着嗻嗻嗻嗻了好几声,才往十三阿哥的住处又窜过去了。然而这一回小贵子带给胤祯的还是一句话:“主子,十三爷他,真的不来。”


十几岁着急上火的胤祯背起手来绕着院子里的铜壶转圈圈,怒气冲冲一步半米,自言自语道:“你不来,不来就别来!”等他晕头转向地在日头底下绕了十几来个弯,坐在殿里吃茶抄经的德妃才着人把他这个宝贝儿子请进来。


“大热天的,这样大的火气。别的兄弟都知道日头毒刻意避着,唯有你,又是投壶又是打剪脚,闹腾个没完,”德妃拿帕子替十四拭了拭脸上的汗水,问道,“跟额娘说说,这次是为着什么不痛快。”


十四站在德妃身边,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他额娘还要再高上些许,人虽然还没长开,骨骼却已经自作主张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发育。他听到德妃问话,卯着一股劲,答道:“我想跟十三哥道一句谢,可左请不来,右请也不来,对他,我是没法子了。”


德妃觉得这席话倒是有趣的紧,伸出手来逗了逗鹦鹉,开口说:“你这一场病倒也巧了,怎么想起你十三哥来?也好,你想见,额娘替你去跟他开口。”之后轻轻摆了摆手,差人往胤祥那里送了个口信,说皇上赏了新鲜的荔枝给宫里,想让他来陪着说说话。


不出片刻,十四心里这个顶顶难请动的十三哥,便拾掇得整齐妥帖,礼数周到地迈进殿门来给德妃请安,目不斜视,全然似没有看到德妃身边立着的他。


胤祯便猜想自己是否是弄错了什么。也许自己前些天那一场病,与十三终究是没什么关联的,否则,胤祥不该表现地这样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有些铁石心肠。


纵然他此刻似乎没有什么表达怨怼的理由与立场。


德妃给十三赐了座,又赏了茶,轻声笑道:“本宫让他们瞒着你,没告诉你十四也在。我看你让小禄子带了食盒来,里面装的是什么?”


胤祥低眉顺目地回话,一五一十答道:“回禀娘娘,里头是我新鲜做的燕窝马蹄糕。本来……却想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孝敬娘娘,虽然上不得台面,不过终究是儿臣的一份心意。”


坐在德妃身边的胤祯听闻此话忍不住出语道:“十三哥,你送的不巧。若你早应了我的邀,与我通一通气,不至于犯下这样的乌龙。你便不知道,因为我爱吃,今天额娘宫里的小厨房也做了许多吗?”


“我知道,”十三抬起头来注视他这个稚气未脱的弟弟,才发觉他已经长得这样高、这样俊了,“我知道十四弟最爱吃的便是燕窝马蹄糕。”


剩余的话却也不必再说。胤祯却一时汗如雨下,如坐针毡。


你明明知道,却不来见我。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生不肯来见我。


若不是额娘突然传召你来,这些点心,你又预备送给谁呢?




4


永和宫的十四爷及至舞象,便已是令宫中女子争相侧目的舒朗男儿了。


他终究没有辜负多年来德妃对他的殷切期望,一切朝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最佳设想按部就班,终于在某一个光风霁月的日子里,从他那个永远疏离不苟言笑的皇阿玛口中,得到了一个极高的评价: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有祯,有祥。他转眼去看坐在四哥身边十三。


彼时的胤祥业已是个倜傥的才俊,一张脸上几乎再找不到曾经寡言阴郁的痕迹,仿佛这些年来养在永和宫的日子教会了他“知足常乐”四字的真谛,让他能安心踏实且毫无野心地跟在阴晴不定的四爷及愚钝不堪的太子身边做一个漂亮的陪衬。


所以有时候十四怀疑自己是有那么一丁点嫉妒四哥的。


只因十三与他才像是自小一起长在军营与德妃慈爱之下的兄弟,只有他们俩才有过夜半于草原共驰骏马的潇洒,还有那些他爱吃的点心——十三总是不知从哪里学来制法,再慢慢做给他吃。


“四哥你这走得是什么路数,我看不明白。”胤祥一面点着棋谱,一面笑着数了数棋盘上的余子,最终叹了一口气,安然接受了惨败的事实。他唯有在围棋这项事业上,大约真是没什么天赋的,且不说是四哥,便是老九,老十,随便是谁,大约都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轻松斩获他一个完胜。


胤祥眯着眼睛想,这些兄弟至亲里,他明明是同十四弟在一起的时日最久,却反而一局也不曾同十四下过。想来,两个年轻气盛的大清皇子,挤在一起时自然是摔跤骑马、弯弓射箭,酣畅淋漓才最是尽兴。


胤禛拈着棋子,低头说道:“正巧十四弟在,你也让他替你参谋参谋,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好歹能撑下半局来。”


冷不丁被点名的胤祯慌慌张张,立刻避开了十三哥投射过来的视线:“我可不来,这东西只比摔跤是差多了。”


他冷面冷心的四哥自然是不会满意这个答案的。德妃大约也不会。可他的十三哥从手边拿了一方桃花酥,递到他跟前儿,眼含笑意凝视着他,冁然道:“我也再不想来,这东西只比摔跤,真个是差多了。四哥若是想下棋,找我有什么意思,不如叫了八哥来,你们棋逢对手,自然是再趣味没有的。”


“便是不该对上你们这两张不饶人的嘴。要摔跤,且去罢。日头毒,仔细着些。”胤禛说道。


十四拉着十三的胳膊就往外跑,恨不能即刻带着这人从四哥的身边逃得远远的。直跑出了好几宫,他才悻悻地怂了胤祥的胳膊,说道:“净拉着你搞这些无聊的营生。”紧接着又转身去数落胤祥:“难得有这么一个闲日,你就坐在那儿陪他消磨了一下午黑白石头子。”


“可不,”十三撩了衣裳,把辫子盘到肩头,“我本指着你出个岔子救我于水火,你倒好,难得一个闲日,就坐在那儿发了一下午的呆。”他一笑,总能露出上排整整齐齐的八颗米牙。


连斗了几场,互有胜负,待到月上中天,二人身上俱是一身热汗,并肩躺在草甸上看星星。十四贴十三很近,扭过脸去立刻就能看到十三那双盛满星星的眼睛。其实夜半他偶尔会梦到十三哥的眼睛,却总是没缘由地在看得最入迷的时候惊醒。


空气里唯有夜风与夏虫的嘶鸣。


他听到十三轻轻地说:“就一直这样,有多好。”


夏夜未眠,繁星点点。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万古,与你。


只与你。



5


思忆往事总是比期冀明日要来得动人。


十三后来常常想起他心血来潮吻了十四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对这个世界尚还一知半解,只是恍恍惚惚间觉得,就现在,就在这里,就跟这个人,总应该发生点什么。他知道十四也明白他的意思。 


只可惜,既然是亲兄弟,便有可为不可为。


德妃的话未免也应验得太早了些。


十四选择站在老八身边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一次不欢而散的恳谈。 


胤祥不明白,他想不通极了,究竟为什么十四宁愿选择他的对立,也不肯向自己的同胞兄弟低一次头。敛起笑容,目光深邃。 


——胤祯这才发现其实这些年他的十三哥从来都没有变过。小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懂,胤祥却好像什么都能明白,什么都能看清,虽是冷淡寡言的,却像是他最可靠、最值得依赖的兄长;然而等他开始真正趟入艰难却隆重的成人世界,再回头去看他的十三哥,又总被对方幼稚的善良以及天真的想当然打得手足无措。


就好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成长了,他抛弃了十三哥,自己一个人孤单地成长了。


“我是他弟弟,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说道,“他要争,要抢,即使现在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守在二哥身边,你真个当他没有半分谋划、半分心思吗?那一刻,你如何?我如何?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是不是?”


十三觉得自己端着茶碗的手指一僵。四哥和他扶植太子,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政治上的抱负,即使十四不说,他也有把四哥推上皇位的打算。纵然十四再怎么不服四哥,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他本以为以四哥的为人,绝不会真的对十四那么绝情。所以十四说他从没考虑过二人的未来,他极想出言辩驳,然话到舌尖,终究出不了口。 


“十三哥,我了解四哥这个人,我跟他在一起活了二十年,我了解他。”胤祯言辞之诚恳,之凿凿,就像是一根新鲜的茸刺,锥在了十三的心口。


对之他唯有抱以冗长的沉默,因为他和十四,都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对方说服的人。作为兄弟,他们就只有在固执的这一点上最为相像,尽管这份相像保留地直截了当,且毫无意义。 


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如今他已经回忆不起来。


被囚在宗人府的这一份辛苦仿佛生生从他脑海中剥离走了许多过往时光,让他思无可思,想无可想,只能在终日的漆黑里一分一秒地熬日子——他最不放心的,只有十四。


如果可以他希望十四永远也不要知道老九设下了怎样一个圈套而他又是怎样愚蠢地被算计得死死的。他希望十四永远也不知道,这样十四便不会去为他求情,才不会触怒多疑的皇阿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会是四哥,八哥,还是九哥得了皇位,只要十四现在不被父皇当做叛党,就永远不会受到他的牵连。


但他最弄不清楚的却是:为何被德妃娘娘指婚给他的琉璃不仅没有被赤足,反而可以这般殷勤频繁地前来看他?


谁都不会想到皇帝曾那样宠爱的十三阿哥一夜之间便沦为被圈禁的废人,正如他当初也没有想到,那一晚延禧宫的意外终是铸成了一次不可挽回、无法饶恕的错误。


拿着帕子去求德妃娘娘帮他寻人的那天早晨,但凡他再细心一点,便能够发现这个养大了他的端庄女人、他十四弟的额娘,是用怎样的神色在重新打量他。


 


6


或许德妃很早便隐隐约约察觉了些什么。她身上落下的孩子,她最是清楚。自然,她并不是不疼惜十三的。多年来她把十三几乎当成是胤祚一样地呵护,想要的绝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安插在十三身边的人告诉她,十三爷在敏妃生辰那夜又去了延禧宫,同一个守夜的宫女替敏妃娘娘引蝴蝶,她低头抄着佛经,轻轻地嗯了一声。多年以来一如既往,早已不介意十三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做出点出格的事来。 


接着她就得到了一个,对她这样的人母来说,残忍而又致命的消息。


十三去了十四那里。


线人说出的那些离经叛道、令人震悚的句子坏了她的经文,也伤了她的心。轻率,粗莽,糊涂,犯错儿,都不打紧,她抑住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慰道,十三和十四都太年轻,血气方刚,冲动又热烈,身边都没有个可心的人照顾着,难免就把彼此错当成了命中注定、当成了无可替代。


因此第二天十三拿着那宫女遗失的帕子来求她,她虽有不悦,但当十三跪在她面前的一刻,还是心软,逗弄着鹦鹉应答了:“你放心吧。本宫会为你找到那位姑娘的。”至于胤祥是对她有一丁点别的什么心思,还是真的只想感谢她,疲惫的德妃不想追究。


她老了,也有些追究不动了。


暌违多日圣恩这晚竟降在了永和宫。


德妃伺候着同样不再年轻的夫君用膳,却听皇帝说道:“老十三和老十四,这两年倒是分不出好与不好,只有骑射上马马虎虎,不过也比他们的兄弟要出众一些。朕的这么些儿子里,反倒是这两个小一点的活泼勇武,那些做哥哥的,整日里盘算不完,筹划不完,一个个表面上孝顺乖觉,暗地里,却不知道怎样盼着朕死。养大这样的两个儿子,你有功劳,更有苦劳。”


德妃摇了摇头:“臣妾不敢居功。”


“你心中有事,关于他们的。朕说十三十四的时候,你有些慌张。”


“陛下明察,”德妃紧了紧嗓子,“臣妾在想,十三……十三再过不久便要及二十二了。就连十四,眼看着眼看着,也已经二十岁。陛下二十二岁的时候,连太子都已经立下了。臣妾心想自己做主,替十三指一门亲。姑娘也是他自己上心的姑娘,定不会委屈了他。”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是他自己看上的姑娘,你便看着操持罢。给个侍妾,或者侧福晋的位份都好。”


“臣妾替十三谢陛下隆恩。”德妃就这样了了一桩心事。


包衣人家儿出身的宫女琉璃,虽不能说是良配,不过人生得标致机灵,想来老十三哪怕不满也不至于多么抗拒。没想到她一手养大的胤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半晌只说了七个字:“请娘娘收回成命。”


德妃终于开始意识到十三和十四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她之前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起码,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脆弱。本以为,只要指了婚,他们俩就会自然而然远了淡了,让一切她曾听过的传闻都变成捕风捉影、无根无叶。但十三向她行了这样大的礼,所言却无非一句:我不娶。


她知道胤祥绝不是嫌弃琉璃的出身。否则他不会那么想找到琉璃,就为了对这个违反宫规的小宫女说一句谢谢。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

 


7


玄烨大约不能说是一位很好的父亲,却无可争议是一位贤明的君王。


从永和宫出来他就立刻着人去查了查胤祥和胤祯前几日的动向——其实原不必这样麻烦再去翻覆调查一遍,早先派出去的耳目自然是把所见所闻都给他做了汇报,胤祥深夜探访延禧宫一事他又怎可能不知道。


一直以来念着敏妃的好处,他从不追究皇十三子在这件事上对他的种种忤逆,一个孩子思念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他甚至知道那一晚胤祥碰上了一个小宫女,或者说,有一个小宫女意图通过某种手段引诱他这个儿子,以达到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目的,总之都是些看厌了的老花招,他不曾往心里去。如此,忙于政事的他偏偏听漏了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截,那就是当晚,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十三阿哥没将这小丫头收房,而是同胤祯见了面。


见面做了什么,无报。


就这样,着手重新调查的同时,先前的那个钉子也被他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他恨植党营私,也对他最为看重的两个小儿子结为一羽的事实感到莫名的慌张。


从前十四和老八老九走得近,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三跟在看似与世无争的老四身边,倒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唯有胤祥和胤祯不该凑到一起去,两个缺乏成熟意见约束的年轻皇子绝不应该凑到一起去。


所谓的皇家,便是如此了。


德妃说要替十三指一门婚,显然是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皇子的初婚非同小可,不可能连个遴选都没有,糊里糊涂就塞个不知来历的宫女充数。乌雅氏把胤祥视为己出养了十年有余,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想让他出去自立门户?除非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发现自己替别人养大的这个儿子实实在在地威胁到了胤祯的未来。


身为一个母亲,她选择袒护亲生骨肉;而作为两个人共同父亲,他只能做到不姑息结党之人。殊途同归,做出的决定倒是惊人的相似——十三和十四,如非要保,也只能保十四一人。


和胤祯的对峙来得十分突然,始料未及。


就在听说德妃给胤祥指婚之后的第二天,胤祯便来求见他了。


胤祯的意思是,他十三哥的这门婚事,是万万不可作数的。


“这倒有意思。你十三哥成亲,这样好的事,唯独你在这里跟朕做抗议。如若不然,便是你自己也着了急?却也好办,让你额娘再多辛苦一点,双喜临门,未尝不可。”


“皇阿玛,”十四恳求他的父亲,“请皇阿玛劝一劝额娘,不要轻信了小人谗言,延禧宫一夜疑点颇多,十三哥身为皇子,断不能稀里糊涂地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那你倒是说说,小人谗言是谓如何?那被指婚的宫女又如何不妥?”


胤祯目光恳切炽热,却对父皇的发问不知从何答起。


起初,他是想求德妃收回成命的。


十四阿哥那时候刚刚得了消息,扔下一屋子的人就鲁莽地闯入了富丽堂皇的永和宫。他在这里生长了许多年,却头一次看到盛怒的一宫主位,还有那般谦卑乖顺跪伏在地上的十三哥。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件关乎于他的要事,只是他不能靠近,更不能参与,否则将会招致一个任他们谁都无法承受的惨烈后果。


德妃看到他来,微微地抬起嘴角笑了一声:“老十四,来,恭喜你十三哥。”


等他成了家,封赏了府邸,从此,就要搬出阿哥所,真的做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到那时,他虽然再难出入永和宫,身边到底有了娇妻美眷,将他的生活打理伺候得妥妥帖帖,可不值得恭喜吗?



8


“她替我引蝴蝶。”胤祥坐在灯下,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胤祯心中无由来的烦闷,皱着眉头说道:“怎的,十三哥动心了?”他那长得一副多情貌的十三哥,似乎也终于开窍,真的开始多情了起来,然而他的内心倒不为此多么快乐。几年来他从懵懵懂懂不经人事的少年成长为英挺风流的老十四,什么都看透想明白了,唯独对自己和胤祥之间的关系还是一个颟顸,掰扯不清。


十三哥大约是欢喜他的,就如同他也欢喜十三哥一样。


胤祥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如新月:“怎的,十四弟不服了?”没个正形。十四从书本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有什么不服,怕你缺心眼,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九哥说宫里的太监常向小丫头们贩卖皇子的行踪,保不齐你那位佳人,也是从哪里收买了你的消息,处心积虑谋划着要做你的十三福晋。”实话实说,胤祯还觉着这其中必定没藏着掖着自己的什么私心。他惯来是这样一个人,直肠子一条通到底,有一道一。


也不怕胤祥听了会跟他置气,因为他十三哥永远不会为了一个旁的什么人物,伤了他们兄弟间的和气。但也只仅限于兄弟情的这一部分。其余的,不好说,也说不好,他总欠缺点信心,亦不知道该从哪里踅摸起。


“你放心。”胤祥只轻飘飘地答了三个字,不知道是在回应胤祯那句“怕你被人骗”,还是因为听出了十四弟的弦外之音在做某种补充说明,但他目光坚定,神色严肃,像是在对面前的这个人许下一个亘古的、沉甸甸的承诺。


十四突然就有些后悔,为何没有陪着十三一起去延禧宫。蜂蜜引蝴蝶,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想的法子。如果当时是他随十三哥过去……他喉结滚动,生生咽下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早知如此,我就陪你去,好歹替你把把关。”


于是胤祥又吻他。


胤祥说自己是个粗人,不会揣摩女儿家的心思,其实,他也不是很在意。自己个儿活到现在,唯独对几件事最上心:一件,是孝敬生母敏妃和养母德妃;一件,是扶持四哥,助他夺嫡;再有一件,就是他的十四弟。在这当中,只有最后一件与众不同、别有意义:哪怕知道唯有这一件事,才最可能要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可他无法控制,也不愿控制。


幸运的是,他总能知道十四弟也是与他抱着同样心思的。之后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若不是有暗处那么多双眼睛在看,这一晚本会成为一个死去的秘密。


可他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再后来,胤祥知道延禧宫遇上的小宫女名叫琉璃的那天,胤祯头昏脑涨地去见了八哥和九哥。雅聚一如既往,是在九哥的吹嘘和自夸中开始的。


胤禟是个穿花过叶从不留情的人,于他,那些使尽手段贴上来投怀送抱的女人都是蠢物,露水姻缘一尽,连她们长什么样子都不会记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出挑、滋味不错的,会被他拿来当一桩谈资、消遣,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一样。


“听说叫琉璃,原来在乾西四所当差。我着人去查了查,那晚她本该在上书房值夜,却为了勾引我……不过宫女,阿哥,这不配啊。奴才做一做奴才的美梦,我倒不好意思戳破了。她不识趣,也算是消遣,我现在命人盯着她,不知她敢不敢真到宗人府去,与我来个鱼死网破。”


九哥没有说谎。他没必要骗人。那么显然,额娘找给十三哥的人是错的。


正在这时候,胤禟手底下那个最不入流的太监笑道:“爷,您提起这个丫头,我刚刚才得了信儿,说德妃娘娘已经把她指给了十三阿哥,还给搬到漱芳斋学规矩去了。看不出来,倒是个左右两手都不拉下的。”


嗬哟。胤禟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十四耳朵不聋,心也不瞎,九哥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正剜在他的心尖上。


他去求了德妃,如今又来求皇阿玛。


“那你倒是说说,小人谗言是谓如何?那被指婚的宫女又如何不妥?”


“儿臣,儿臣私下里查过,那名叫琉璃的宫女根本不是十三哥心上的人,反而心机深沉,唯利是图。为着……为着皇家的清誉,也请皇阿玛怜惜十三哥孝子衷心,万不能同意额娘的指婚。”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些慌乱。


他的皇阿玛坐在书案之后,平静地听他陈述,突然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大了,朕要管,也管不住了。朕看你近来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操了太多心,反倒是荒废了自己。前几日川陕总督齐世武递了折子,说地方不兴,又连连与蒙古诸部出现冲突,依朕看,就是你该去受受历练了。至于你十三哥的事,你倒是知道那宫女不是你十三哥心上的人了?德妃总不亏待他就是。”


“皇阿玛!”胤祯直起身子,一时顾忌不上大不敬。


“胡闹!”他的父皇训斥他,“齐世武同太子沆瀣有不臣之心,多少人眼巴巴想要这个机会,你却如此不识大体,只长个子不长心。”


除了谢恩,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胤祯都毫不怀疑他的皇阿玛将会不顾任何情面要他皮开肉绽,说不定,还会一同罚了十三哥。


磕头跪安,心中却一点波浪都翻不起来。


事已至此,又要他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9


这晚上胤祯就喝了点酒。他爬到高处喝酒看月亮,不止一次险些被巡逻的侍卫当成了刺客就地惩办。


小贵子守在下面,得到的命令是:谁都不许打扰我,谁都不许,包括十三哥。如果胤祥来了,就想尽一切办法赶他走,你求他也好,威胁他也好,再不济你跟他胡搅蛮缠,就说我说的,他要敢追上来,我就敢跳下去。


说的是酒话,表的却何尝不是真情。


皇阿玛给他派了多风光体面的一个差啊。要他亲自去盯二哥的人,既因为他站了八哥,又因为他是老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些日子以来太子和四哥终究是越走越远,一如他先前所料,他的四哥到底是个耐不住的人,所以皇阿玛看破不说破,只是简简单单指派他前去陕甘督军,便又一次消弭了皇子间的诡谲风云。


他想自己对十三哥,可能总归是太过贪心,对前程锦绣,又有那么一点不太高洁的贪图。两者相权,可能还是后者比较重要。对胤祥来说其实同样,他们俩谁都不蠢钝,前者不可期,早已是注定好的事实;唯有后者,拼一拼,搏一搏,说不定能反过来替前者做一个尚算完美的铺垫。


他和胤祥谁都放不下那份对彼此的贪心。


乐观地想,四哥和八哥总有一个人能成功,十三和他也就总有一个人能成功,相当于是同时给这份感情上双保险,哪里不好?简直是再便宜不过了。


皓月清风,他闻到自己身上微醺的酒气,轻轻唱起歌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正是他出水疮那时十三常常哼给他听的。


他曾顽笑说:十三哥,你当年就对我另有图谋,是不是?胤祥抿嘴一笑,摇头不语,算是默认。


因此脱了轨,离了缰,两个人一步一步摔滚到这步田地,自找的。抱起罐子来豪饮了一口。


“我的爷,”小贵子在地下扭扭捏捏地喊了他小半天,差点没哭出来,“爷,您小点动静,要是传到德妃娘娘耳朵里,奴才又得要挨板子了。”


“什么事你要挨板子?”


小贵子一回头,正是十三爷。躬身要给十三爷请安,结果胤祥摆摆手,袖子都没让展,仰起脖子冲十四笑道:“欲上青天揽明月,就你这么好的兴致。”


十四虽然带着酒意,却还没醉,冲胤祥晃了晃酒坛子:“明月,我可不要,美酒,倒是可以再来两坛。”


“说你这个人不风雅呢,”十三一面笑,一面弯腰捡了块石子往上打,擦着胤祯的耳朵沿儿飞过去的,“人家喝酒,是为了助诗兴,你喝酒,牛嚼牡丹。下来。”笑意未减,石头块倒是越丢越多。


小贵子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生怕十三阿哥一个失手,真把十四爷哪里弄疼弄伤,又不免觉得可笑:这么大吵起架来还是像小孩子,丢石头?他十二岁跟小禄子打架都不兴来这个了。


不一会儿十三脚底下再无可用的武器,便转过头来去吩咐小贵子:“寻些过来,这回找大点的,偏不信砸不下他来。”话是说给十四听的。


“十三爷,这……”小贵子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又抬头去看胤祯。


胤祯则从身边拾了一块刚刚被十三丢上来的石子儿,往小贵子脚跟前儿一砸,也笑道:“去去去,快去,十三哥说话不顶事么?再不麻利些给他找玩意儿,下一个,我就打你头上了,明天顶个肿包去做事,还不臊得慌。快着点,看你又是皮痒了。”


小贵子只好哼哼唧唧地扭身去给十三阿哥找石头,走了两步不放心,回过头来冲胤祥说道:“十三爷,我们主子喝了酒,人糊涂着,你让让他……”话都没说完,又是一个石子追击而至,吓得小贵子跳得老高。


十四坐在栏杆上,怀里抱着酒坛,脸上带着笑意,高声问:“说谁糊涂呢!”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小贵子哭着跑了。



10


“从小这么爱哭,可烦死人了。他一走,我就清静,可你来了,又不能算太清净,”十四扭了扭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背靠在柱子上,先是闷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你找我,不喝酒,也不赏月亮,冲我丢石头,有劲吗?”


十三等石头等得脚麻,索性就席地而坐,遥遥地同胤祯对话:“你不找我,自己跑到这种地方喝酒,赏月亮,冲小贵子丢石头,就有劲了?”


“别说,真有那么点意思。早些年再多读些汉书,我未必不能做个名垂千古的诗人。盥手焚香弹夜月,桐香兰味两氤氲。瞧这意境。”


“焚香弹琴?实则焚琴煮鹤,”十三对他这个弟弟简直是没办法,“你下来,我让他们去取酒,咱俩一块喝一点。”


胤祯摇摇头,垂着眼睛不说话,只是看着胤祥出神。他要去往西北的消息谁都还不知道。皇阿玛既然是与他二人独处时交代,他脑袋再是不灵光,也该知道这信儿必得捂着瞒着,不能叫再多一个人知晓,哪怕是同他这样亲密的十三哥也不行。说出去了,是欺君的大罪。


“十三哥,”忽然他开口,“我从这跳下去,你能接住我吗?”


胤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接住过你?自小你就长得格外高,又高又壮,五岁的时候旁的阿哥有的还迈不过去上书房那么高一截门槛,你倒好,一步跨过,还要转脸来笑话人。有一回你爬到树上,专挑我经过的时候跳下,坐在我身上,差些没挤出我最后一口气儿。”


十四听他追忆往事,一时心情也拨云见月,阴阴晴晴,眼睛看着十三哥的时候充满温柔,抬起头看月亮的时候又是有些伤感:“皇阿玛和额娘都说不会委屈你,姑娘也是你自己挑中的人,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呢?胤祥梗着脖子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是不需要十四弟这一句恭喜的。不但不需要,十四口中的这两个字让他生出恐惧。他怕十四认命了,妥协了,从此不睬他,与他专心专意做兄弟了。


诚然,他们这一辈子,也只能是兄弟。


又听胤祯说道:“十三哥,其实我心里很多话想说,琉璃姑娘与你,也许并非相配。”他的措辞竭力婉转,不希望琉璃与九哥有染一事会伤害到胤祥。他知道,事情既然已经无可转圜,无论是自己,还是十三哥,都必须要现实一点面对问题,逃避一朝一夕,总有被捉拿回来的时候。额娘无疑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样突然且坚决地为胤祥指婚。


本来十三听他这么一句话,满心的欢喜,满心的情动,不想接下来十四话锋又是一转:“要入府的人,你仔细着人去查一查。到时候要是觉得她身份太低,或者品性不端,自然还有什么尚书马尔汉……以及田大学士等人的女儿可以留着备选。”


“你下来。”胤祥抓了一把沙子撒过去,“给我下来!”爱笑的十三爷不笑了。


上一次看这个表情还是因为四哥和八哥立场对立而争吵的时候吧?十四觉得自己喝得有些多,脑子里断片,再没力气说完整的话了,只能眯着眼睛再看一看他十三哥的脸。西北此行,还不知道将去多久,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命再回来。他想道,皇阿玛是怀疑你我结党,发落了我,下一个就要拿你开刀。你以为跟在四哥身边,和他下下棋说说话,就永葆太平了么?


眼前一阵迷蒙,醉了酒,看不清,等眼神再聚起焦,已是被登上楼来的胤祥拽着领子摁倒在地上吻了片刻之后。


他的手抬了又放,十分尴尬,只能抱紧了酒坛低声饮恨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明天照样全新,说不定额娘或者皇阿玛就后悔了。那时候再一睁眼,身边坐着的还是他十三哥。


醉了最好。



11


胤祯和胤祥就这样相互避了好几日。


这天胤祯去德妃处请安,在门口听到额娘传了漱芳斋的那位在里头说话,掉头就走,回去装了两天病,索性不来了。另一头十三也耐住性子跟四哥学下棋,每天愿意多记些棋谱想新路子,也不大提和十四之间的事情,反倒是胤禛跟他说起来:“我听说老十四病了,你去看过没有?”


胤祥一边吃茶一边耍赖要多走一步,拈了棋,神采奕奕地笑道:“他说生病,多半在装。四哥你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会去看他。”胤禛没急着走下一步,把棋子握在手心颠来倒去地玩着:“我瞧着像是真病了。”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无声道:心病。


“既然是心病,那得要他自己想得通才行。你看十四这么大个人,说出去,身上落得一个‘心病’,他呀。”十三微笑着摇了摇头。


老四依旧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样子,说道:“你晚膳时去看看他。我好歹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他虽不亲近我,有你做代表总是好些,免得皇阿玛又要说我们兄不友弟不恭,没个和气。”


本想拒绝,又难开这个口。四哥和十四弟不对付,也就只有他这个自小同他们一起长大的能两边都说上点话儿,只得点头称是,又一看已过未时,便推脱着要走。


临出门胤禛还笑他:“又赶着时间回去替他做点心。他的嘴被你养的越发刁,连永和宫小厨房的都看不上了。将来若是有一段时间吃不上,可怎么办?”


十三遮着眼睛瞅了眼外面仍高悬的太阳,说道:“反正我也无事可做,就自己瞎弄弄,他爱吃,也好。我常做就是。”


胤禛不在意似的喝了一口茶,说道:“紧着去吧,这两天把他喂得饱些,不然他可真是要有一段日子吃不上了。”


蜻蜓点水,讳莫如深。十三没想明白这四哥是要提醒他什么。


晚膳时分下了薄薄的小雨,小禄子拎着食盒跟在胤祥身后替他撑着伞,路上却恰巧遇上了九阿哥胤禟。


“十三弟,好事临门,你怎么四处奔忙,下雨都不闲着?”胤禟刚从漱芳斋出来,同琉璃又喝了一点酒,醉眼朦胧中竟然看到这个即将迎娶他不要的女人的胤祥拎着东西在往十四的住处去。


“九哥。我这样一个闲人,哪里还说得上是奔忙两个字。德妃娘娘这几天胃口总不太好,便想着求了些酸果奉过去。”可惜他无法知道,他的九哥刚刚从未来十三福晋的床上下来,立刻就要给他下绊子,拿他寻开心了。


胤禟拍了拍手,笑道:“老十三,你别蒙我。你这是去看德妃娘娘,还是看十四弟,你心里清楚。你在永和宫白养了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宫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的?那天荣灿跟我说,说你指婚第二天,老十四就跑到皇阿玛跟前告状去了。哎,我们做哥哥的不懂,你们做弟弟的也未免太过不明不白,我怎么就闹不清,这你成亲,他为什么要告状?最后听说和皇阿玛闹将起来,险些没收得了场。”


他说完这话,抬头去看十三,却见胤祥早侧过身,揭开小禄子手上拎着的食盒,拿手背去试了试盅碗的温度,说道:“九哥,跟你说了这么好些话,我熬的东西都凉了,若是再不到德妃娘娘那里去,我也要没法收场了。”


面含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当晚十四吃着最喜欢的马蹄糕,突然同十三说道:“我将要出一阵子远门,你知道吗?”


胤祥点点头:“听四哥提了。”


又问:“我那天求见皇阿玛,皇阿玛下的命,这你也知道吗?”


胤祥有些为难,却还是如实以告:“方才九哥对我说了。”


胤祯看他真是没得到一点风声,就接着摇摇头专心吃点心。




12


翌日皇阿玛当着众臣的面,先赐了胤祯斩马剑,紧接着就降了一道旨,要他即刻前往西北督军,不得有误。


十三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看胤禛。此刻他甚至有些怀疑连九哥都是知道些内情的,所有人里唯独有他,是被真真正正蒙在鼓里,昨晚上十四的那席话,无非是要试探他对此究竟知道了多少,无非如此。


得知他仍像个傻子似的,四哥放心了,胤禟放心了,十四弟也放心了。或许四哥和老九各有各的门路,不方便向他透露,但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十四瞒他最严实,瞒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如若不是昨晚他听了四哥的话去探视,可能他永远都不会从十四那里听到关于这件事的只字半语。


退朝之后十四难得主动找他说话:“十三哥,我们倒是许久没摔跤了。练练手?”


这天他打得心不在焉,反而胤祯虽然带着非常笑意,神情却专注,不多片刻已是连胜多局,随后往后一倒,长出了一口气:“累了,歇会儿。”


十三喘着气,点点头坐在胤祯身边没说话。


胤祯翘着腿,一脸自在:“小的时候每次我生病你总来陪我,就从水疮那次开始吧,给我做点心,给我唱歌。一开始你的歌唱的可真难听,还不及我。后来慢慢地,总变得能入耳了。”


他翻了个身,暖烘烘的热气扑在十三的腰上,继续说道:“再后来我老装病,一是因为讨厌老学究在耳朵边上嘀嘀咕咕,二是想着你能来陪我,咱们就缩在被子里,说说闲话,看小禄子他们偷进来的杂七杂八的书。”


其实胤祥有些惊讶于他十四弟的记忆。


本以为这样零星且无聊的琐碎,只有他自己珍而重之地收在匣子里,时时翻看;没有想到胤祯嘴上从来不提,却也是记得这样清楚。他心中一时柔软,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胤祯的面颊。两双深邃的黑眼睛相对,彼此却再也看不透对方心中所想。


毕竟不是小时候,眸色越沉,人就越单纯。如今彼此有了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即使是拥得再紧,吻得再热,到底于事无补,互相之间什么也不能吐露。


“十三哥,我走之后,你要当心,”胤祯翻回去,两手枕在脑袋底下,眯着眼睛看云,“你防范着四哥、八哥、九哥、十哥,却不能忘记在他们之上,总还有一个人随时在看你。讲话做事,小心谨慎定不会有错。”


十三点点头:“这个我懂。”


“我这一去,至多半年,便能回来。”


“这样快?”胤祥有些惊讶。既是督军,必然在西北有战事或者灾荒,短短这样几个月绝无可能来回往返,除非督军是假,胤祯此行另有目的。他即刻反应过来,原来川陕总督齐世武是二哥的人。


“你还嫌快啊?”胤祯假似不经意地将这消息透给了十三,意思只有一个:即刻和太子划清界限,否则,你必为乱党所牵连。他以为,以十三哥的机敏,不可能看不出问题所在,然而他终究低估了十三骨子里带出的那股子天真有多么坏事,也万万没想到,胤祥居然真的就为了四哥的前程,栽到了那个鸦占雀巢的宫女琉璃手上。


在他行至甘肃三个月后的秋天,南海子皇十三子谋逆一事,终是事发。



13


这年八月底的永定,草木丰美,南囿秋风,当今天子带着最得他宠爱的九皇子与十三皇子,前来哨鹿。


波澜不惊的外相底下包覆着一场残酷的风云诡谲,在一片雄浑的平和中,野心勃勃且蠢蠢欲动的十三皇子还是没能抵得了龙椅的诱惑,私募死士,拦阻圣驾,意图谋反。


这就是远在西北的胤祯所能获悉的一切。自得到密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里头定有他四哥搅起的浑水,他心机深沉的四哥终究选择牺牲了十三。哪怕他并不清楚个中巨细,只是凭借一股强烈的直觉:早让十三防备四哥他一点也没错,偏偏十三对他四哥那样子死心塌地。


十三行出大帐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又高又阔的碧绿天色,那种清净里带一些柔和的色泽令他想起十四总爱缀在腰间的翡翠。胤祯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令他和四哥都倍感措手不及的事,譬如十八弟的夭折,太子的被废,老八和老九的决裂,以及四哥亲口跟他说的,“皇阿玛要派人封了延禧宫”。


其实他不确定是不是最后四哥的这一句话才使他最终下定了铤而走险的决心。于他,九五之尊的大位唯有四哥坐得,且以他们兄弟的资质平心而论,也只可能是四哥坐得,所以二哥被废,总归是意料之中,或迟或早,四哥都会承继大统,他这一行,不为太子。


甚至他还曾有些卑劣地窃喜:既无储君,四哥同八哥九哥就是公平竞争,师出有名。更何况,皇阿玛果决地舍弃太子,正意味着十四在西北做的很好,拿捏住了胤礽与封疆大吏结党的证据,恐怕不日便能返京。


上房抽梯自然是下下之法,胤祥只是别无选择。


钝痛之后的麻木。他再也看不到了。天空,翡翠,意气风发骑着马回来的十四,他都再也看不到了。


德妃娘娘昔日病中,他与十四曾替娘娘抄经。经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那时他与胤祯皆不懂得,如今,反倒明白过来:他贪图皇位之尊,贪图贤王之名,贪图慈母之爱,更贪图他的十四弟,贪色,贪情,且永不知餍足。


眼根不净,积下业果。


老九这一击明明毁了他,却像是在替他扫业。只可惜,“谢”字是一把开了刃的花刀子,伤了他的心,铰了他的肺,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倒下的时候他不是没想到四哥,却知道四哥无他一样成事,然而十四,他的十四弟没有他可怎么是好?


是日夜半胤祯从军帐中惊醒。他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不曾梦到十三哥的眼睛了。


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就算辨不清眉毛嘴巴,也一样能知道是十三的。但如果可以他宁愿立刻回去重做那些风光旖旎春色无边的欢梦,或者铁马冰河,大不敬一点,登上皇位,总之不梦到这双眼睛,什么都好。


因为每当自己看这双眼睛入神,想要伸手去碰一碰的时候,这双眼睛都会变成两个不见底的窟窿,淌着鲜血的。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预知,预知着某种非常残忍的可能,所以只能庆幸,最起码在和十三哥日日待在一起的那些年里,他不必罹受这个血肉模糊梦境的折磨。


披上大氅坐起来,心脏仍在抽痛的胤祯就着蜡烛不甚明亮的微光给皇阿玛写了一道折子,请求回宫。



14


听八哥的意思是,十三阿哥虽然莽撞了一些,皇阿玛天恩浩荡,只将他关入宗人府,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在查,一时间不会有什么大的处罚。


“罪名是谋反,又已经被圈禁宗人府,这与革带子有什么区别,还需要什么样大的处罚?八哥,这件事你从头到尾知道,是不是?”十四质问。


胤禩和胤禛一样,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他站在塘边,一面听雨,一面喂鱼,轻轻地说道:“要说知道,也是知道,说不知道,也真的是不知道。你到了西北以后,你九哥同我闹得很不愉快,许多事情都是他自己拿主意,所以他跟十三在猎场上究竟如何,我是不知道的。十三为人虽爽快,却也隐忍,一向思虑纯熟,如何突发奇想要冒死上谏,我同样是不知道的。不过,人证物证俱在,十三在皇阿玛眼皮子底下起事,被俘后不为自己辩解半句,分明是想保你四哥,唯有这些,是板上钉钉。我劝你,不要这个时候去惹皇阿玛。救不出来的。”说罢,他又带着些疑惑的眼神去看胤祯,继续道:


“是不是只有你和十三想不明白,皇阿玛绝不会同时容下你们两个。”


言下之意是说,你越是替他求情,只会坐实皇阿玛对尔等一党的嫌疑,再到那个时候,莫不说是罚与不罚,十三还留不留的下一条性命都是问题。自古皇帝,有谁不忌惮两个年轻血性皇子的联盟?特别是两个手握重兵、能征善战的皇子?


他的这个十四弟,该决断的时候往往果敢英明,只可惜过于重情重义,对兄弟之间的感情太看重,真的到了血脉相杀的一步,总是硬不起心肠。十三被羁押,老四尽管避之不及,也难免要为皇阿玛怀疑。太子已废,他和十四联起手来,无论怎样也不至于败在只会投机取巧的胤禟身下。


明明大业可期,胤祯刚从西北回来又立下大功,谁知小孩子到底长不大,这样一脸疲惫地冲进他府里兴师问罪,为的还是一个立场相悖的十三阿哥。


“十四弟,你就没想过,等皇阿玛百岁身后,我们……到那时,他一样会是这个结果?又或者,你四哥也好,九哥也好,他们取得了最终胜利,我们也一样会是这个结果?”该敲打的时候还是要敲打的,胤禩想,这也是皇阿玛没对他的“八爷党”再发微词的原因。自己持重,又能管束着十四,不至于胡来,小小势力,能成什么气候?


十四自知在这种时候避开同八哥的交锋才是正确的。而且他的确被说服了,如果十三哥只是圈禁宗人府,皇阿玛没做什么处罚,大约也不会活得很艰难。等他查清真相,皇阿玛消了气,再说动额娘与他一起替十三哥求情,那时候既能洗刷胤祥的冤屈,又能将胤禟绳之以法,剪去一个政敌,一箭双雕,自然是最好。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宗人府,哪怕就看一眼,确认十三哥的安全,然后告诉他不必担心,自己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接他出来。


可人就是不能贪心。胤祯执迷到现在,也没看破这个简单的道理。


要的太多,老天爷给不起。


宗人府里等待着他造访的并不是想象中处变不惊、镇静自若依旧谈笑风生的十三哥,而是一个枯瘦、单薄、憔悴的瞎子,没有仆人,没有丫鬟,甚至得不到干净的水和基本的饮食,真的只是一个漠然坐在那里的、安静的瞎子。


“是琉璃吗?”胤祥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好听。




15


谁都没有向他说起过,他的十三哥不仅是被圈禁宗人府这么简单。眼睛瞎了,身上的旧疾总也好不了,下雨的时候疼得路都走不成,每天还会因磕磕绊绊再多出一些新的伤痕来。


原来现在胤祥就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活得不是很艰难”的。


宗人府就是宗人府,它和永和宫、阿哥所再不能比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总归没有那么傻,先偷着来看了一眼,而不是等到查清真相,再追悔莫及。


胤祥还活着,皇阿玛还让他活着。这样的冲击到底是比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要好得多。十四只是没有想到,原来父子之间,也可以做到这样的铁石心肠,甚至不顾念半分情面——对比之下更为伤人的是他的四哥。


他在这一秒才真情实意地认为,也许他的四哥真的是没有心的。十三曾微笑着说为了四哥哪怕去死,可这个人竟然就真的让他去送死了。再糟一点,或许就是胤禛挑拨、刺激、怂恿、鼓动十三去送死的。因为他知道胤祥不是那样鲁莽且不周到的人,就连八哥都说十三为人隐忍思虑纯熟,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偏偏挑在孤军无援的南苑狩猎时候下手?


十三哥的声音令他心中慌乱,不知如何作答。他只能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无言地握住了胤祥的手。


接着他就看到了一瞬间胤祥微笑着的脸庞上闪过的不可置信和悲恸欲绝。


十三哥明明是爱笑的。可是在他身边,常常突然就不笑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回到彼此都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他许还能烂漫地问一句:“十三哥,你是不是顶讨厌我啊?”然而到了这个岁数,他反而失去了妥善处理这个问句的能力。


胤祥缓慢地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


“走。”他说。再没有其他任何话可讲。


原本以为,十四远在西北,太子倒了之后,皇阿玛会让他在那边再待一段日子直到风波平静,又以为,就算他回来知道了一切,无论是四哥还是八哥,总能找个理由搪塞他,总不至于真的允许他违反圣令前来探视。


可十四还是这样来了。他的所有忍耐、痛苦、甘心受到的折磨随之完全失去了意义。皇阿玛在片刻不就后就会知道,不分昼夜奔回京城的十四阿哥,在恭恭顺顺向他请过安后,转过身就无视了他的口谕跑去了宗人府。


胤祯看着十三的脸,明知他看不到,仍是忍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或许他只是没主意了。事情的走向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一箭双雕是只存在于他臆想之中的结局,那么现在又该如何呢?


他只想立刻把十三哥从这里带出去。


仅此而已,却永无可能。越是这种时候才越不能意气用事,他明白。


“走。”胤祥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榻上几乎是翻滚下来,利落熟稔地凭借感觉一把抓住了十四的衣领,猛地将人向外拽去。


从前他这么治过一次胤祯。那时候他十六,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胤祯虽然高大,毕竟短他两岁,在拳脚功夫上是不如的,轻轻松松便能被他治个服帖。可如今他发狠扯了两下,他的十四弟却没从那里挪开过一丁点。


无力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胤祥忽然发觉得自己对十四,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的十四弟,终究是长大了。




16


夜里胤祯就去了四哥府上。


他听说贝勒爷近日来闭门谢客,醉心书画,于是一脚踹开了胤禛书房的门,冷笑道:“四哥这些日子里清闲,怕是连我回来了都不知道的?”


胤禛搁下手上的书,打量了一番老十四,神色如常,眼含一点笑意:“刚回来就喝这么些酒,底下人肯定是怕了你,才不敢拦。明日进宫去见额娘,你也要这样醉醺醺的吗?简直是瞎胡闹。我让他们去给你熬些汤水。”


十四来找他的目的他哪还有猜不到的。无非是要来替十三打抱不平,可这动静也未免闹得太大了些。从前粘杆处的人来报他还不是很信,毕竟是他自小看到大的两个弟弟,额娘又把十三当成是早逝的六弟一样宠,不过是关系亲近了点,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令他生疑的是十四被皇阿玛指派到西北的那一次。他看见十四躺在那里同十三四目相对。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些东西使他后怕。


他猜忌十四,猜忌德妃,终于也开始猜忌十三,那个说过要舍命给他的十三。


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个沉湎权术之人,然而草包太子彻底垮台,老九那边伺机而动,机缘巧合,他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倒真的一样不缺。


因而十三建议他堂堂正正与老八老九竞争的时候,他先是进行了一番微妙的推辞,接着不着痕迹地冲十三说了一句:“你到延禧宫的事情,皇阿玛知道后很不开心。听说,要着人封了延禧宫。”


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他知道胤祥的软肋在哪儿。


其实目的纯粹又明白:十三替他围了天子,老九再替他围了十三。一来是试探十三对他究竟是否衷心,二来是利用琉璃和老九的关系,等到老九尾巴翘到天上去,他再拿出老九秽乱宫闱、陷害手足、意图不轨的证据来反将一军,真正的一本万利,一石二鸟。


琉璃的事情,连十四这个没什么手腕的一根筋都查得七七八八,何况是他。不仅仅是他,大概老八也是派人盯过的,阖宫上下,或许就只有对琉璃绝对信任的十三才没收到一星半点的风声,丝毫不知道这女人早同老九串通。


直等到十三真的在南苑围场为他冒死上谏,他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十三弟对他果真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遂暗自向自己许诺,从今往后,无论如何,必不能亏待了胤祥。眼下待在宗人府虽然算不上好,不过比起宫里的这淌子看不清的浑水,的确是那里更适合养伤。


老九手那么黑他是真的不曾想到,所幸按太医回的话,十三的眼睛只要及时施针服药,就不会出什么问题。自然这话他还压着,给皇阿玛看到一个失了明的落魄皇子,那时候他的父亲该会对凶残诡诈的老九多么失望。


私底下派人寻到了之前延禧宫替十三引蝴蝶的小宫女,他半是威胁,半是利诱,交代此女在宗人府要照顾好十三阿哥的饮食起居,否则要她人头落地,当然,这一切还是要以琉璃的名义去做,他不想节外生枝,再给十三弄一个不明不白的福晋回来。更何况唯有如此,将来老九利用琉璃构陷胤祥的故事才能听起来更真、更确切、更能挑动他皇阿玛的那颗心。


只不过他傻乎乎的十四弟站错了队,永远也不可能听他说出这些苦心与隐衷了。


最起码,他自己认为这些足以被称为苦心,以及隐衷。



17


德妃支着脑袋闭上眼养神。自己到底还是压错了宝。


她开始有些后悔这些年来对老四的漠视造成了两个儿子这样的水火不容、针锋相对。起先想着十三在身边,能两厢帮着说上话儿,如今看来,老十三自己都是个拎不清的。


若是他一心向着老四,却也罢了,强求不得,自我开解无非是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小玩意儿选了不受她宠的那个儿子;然而十三明明能为老四舍了命,心中却又始终放不下十四,优柔寡断,最是害人。


十四跪在地上求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原想遂了他的意的,偏偏不能。


“老十三,糊涂啊,”德妃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胤祯,“本宫若是能向你皇阿玛开这个口,也不必等到今时今日你来求,是不是?”


胤禛亲自剥了几个葡萄,放在碗里奉到德妃面前,音色温润,微笑着开口:“额娘,你也不必责怪十四弟。他这样珍惜手足兄弟,是好事。明日早朝,我再为十三弟求情试一试。额娘是后宫之人,前朝之事还是莫要过问,免得惹皇阿玛不高兴。”


德妃轻轻拨开了胤禛的手,将他手里的金盏视若无物,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不必等到你明日,恐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你十四弟就要跪到御书房去了。”


被说中心事的胤祯抬起头看了一眼德妃。她的母亲是个精明剔透的女人。


“是本宫往日骄纵你,给你惯出来的毛病。上一次你为了老十三的事情去求你皇阿玛,是怎么个结局?别看你在西北苦了数月,记吃不记打,伤疤没好,疼倒是全然忘了。”


胤祯正要出口,却听四哥又开口替他圆场:“额娘,十四弟的性子你知道的,他是认为,十三弟乃皇子,就算有万般不是,也因查清真相,再作发配定夺。这样被不明不白圈禁宗人府,一是于圣名有损,二是于龙脉无助,三是于天伦有亏,不合情理。除非是有人针对十三弟,跟皇阿玛说了些无谓的话,影响圣裁。此人今天如此对待十三,明天就要这要对待我,甚至是十四弟自己,所以不可不防。十四弟来求您,既为着手足情深,也因为高瞻远瞩,早替咱们想到了这一层。”


“倒是稀罕。”德妃颜色深沉,似有所想,“只是,你就算去求你皇阿玛,又能如何呢?十三的事情尚还没有个定论,你太莽撞,只会坏事。”


胤祥被关在宗人府,老四跟她报备过早已打点一切,表面上十三虽然过得清苦一些,不过每日都会让琉璃另送吃食过去,太医也总是勤快。既是如此,隔开十三十四,让两个人都好好冷冷心静静脑子,不是不好。


何况当初太子被废,牵涉八阿哥,十四求情,已然是讨了一顿板子,险些要把命都丢在大殿上,由着他再为一样的事情去替十三求情,根本是荒唐。


不过老四倒是提点了她,要让十四安心同时断了念想,并不难办:“不过你尽可放心,本宫把十三视为己出,他被圈禁,心里自然是放不下的。已经让琉璃时不时去走动了,让他养精蓄锐,好养着病。琉璃姑娘人伶俐,你十三哥可心得很。四阿哥,你劝劝他。本宫的话,想来他都要听不进去了。”


“十四弟,”胤禛走近欲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从前许多,额娘都纵着你,如今你大了,也该让她多宽心宽心。十三的事情,我们两个再另拿主意,你求额娘,只能让她为难。”


胤祯唯独不愿四哥在这件事上教训他。本来他心灰意冷,打算听了德妃的话再做打算,偏是胤禛这句,让他不痛快:“四哥深明大义,是个孝子,脑子活络,知道怎么替十三打算。我让额娘为难,还救不出十三哥,是我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当初我出事的时候,你作壁上观观,如今替你出头的十三哥出事,你还预备这样?四哥,人心都是肉长的。”



18


做最坏的打算总是对的。十三皇子谋逆一案的主审是九哥的人。


在他呈给圣上的折子中,详尽地描述了十三阿哥胤祥对天子心有怨怼、意图不轨的事实。品行不端、串联皇子、募集死士、预谋已久、其心可诛。事发之后,其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本无需再审,然而天恩宽宏,圣子舐犊,将此事交由臣下查办,细探之下,更发现十三阿哥早有不臣之心,吃穿用度,无不僭越。


“王大人说这话可有什么证据?”胤祯问道。


王大人恭恭敬敬:“这样的话,臣不敢乱说,不敢造假。事关皇上龙体安危与十三阿哥清誉,臣做事不能不尽心,不能不尽力。所述所写,自然是有证据可循的。不知十四阿哥知不知道,从前十三阿哥身边,有一名叫做小禄子的太监伺候?此人曾以项上人头向微臣担保,他的话绝无一句虚言。”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九哥的手段他是知道的。


他于是笑道:“这么说,王大人就凭着这个小禄子的所谓的‘证言’,给十三阿哥定下这样大的罪名?”


“非也,”王大人道,“这小禄子从小伺候十三爷,我们叫他一声心腹,总不过分。十三爷若无丝毫出格之举,他的心腹又怎会向微臣说出这些?足以见得十三阿哥的司马昭之心,私下里早已是人所共知,只不过他御下苛刻,才不曾传到圣上的耳朵里。”


胤禩突然一把拉住了正要再做争论的十四,向他使了个眼色。接着一跪,行礼道:“皇阿玛,十三弟是怎样的为人,您是他的父皇,您最清楚。无论十三弟当时受了什么人的挑唆犯下这样的大错,仍请您念在他自幼丧母,又只是一时思虑不周,留他性命。”


八哥的算盘打得多好啊。十四冷眼看着。


短短几句话,坐实了十三谋逆,又暗指十三是受了四阿哥的指示,最后再替十三求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情,虽然一副亲兄热弟的样子,心却是黑的。


一直没出口打乱朝上一片乱象的皇帝终于发话:“既然如此,就把他移到养蜂夹道去吧。”触怒他的倒不是胤祯替老十三求情,而是胤祯先前无视他的谕令,打伤护卫,私闯宗人府。而且他知道十三的事情有隐情,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了十三的命。


老八吃准了这点,不痛不痒地跪在地上求情,求的却不过是那些“十三党”的人情。如此也可显示,他与老四不一样,无论怎样,十三是他兄弟,而他,也决不会亏待自己的兄弟。聪明倒是聪明,小心眼太多,不堪重任。


胤禩一跪,阿哥们随之跪了一地,纷纷请求他不要将十三圈禁在养蜂夹道。众人里头老五他是知道的,同他那个同胞弟弟不一样,为人良善,只不过胸无大志,成不了大气候,老十,草包一个,书都读不通,成天的瞎闹。老十四。


老十四,他想了想。


最后摆摆手:“朕意已决,拟了旨来看吧。”




19


这是善良的小宫女最后一次在宗人府见到十三阿哥。


她拎着食盒,笑容甜甜,一边往桌子上布菜,一边跟胤祥说了好些的话。


她说,十三阿哥你是一个好人,好人总归是有好报的。


她说,你不用担心,圣上明察秋毫,一定会洗刷你所受到的冤屈。


她又说,我问过太医,他说你的眼睛,不久就可以痊愈。


十三微笑着听她说完,握着筷子,凭借声音传来的位置把脸面向小宫女。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


小宫女微微一愣,想起了四爷的吩咐,顿了顿才说:“十三阿哥不必客气,都是臣妾,臣妾的本分。”如果不是当日她替十三阿哥在延禧宫引蝴蝶,也许十三阿哥就不会落入琉璃的陷阱,被九阿哥算计,更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心中愧悔,所以四阿哥找到她的时候她一诺无辞,应承下了这个任务。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我一定好好谢你。这么长时间,我都叫你琉璃,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十三阿哥说笑了,臣妾不叫琉璃叫什么?”小宫女看着胤祥的微笑,心中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胤祥抿了一口茶水,目光无神地低垂着,面目因为双眼的不可控而显得有些狰狞:“一开始我就怀疑,琉璃名义上是我的人了,我被圈禁,她竟然会无事,而且在这里出入自如,若不是四哥安排,就是德妃娘娘打点。可我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一桩一件清点过去,就发现了些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譬如,整件事,我明明只和琉璃交代过,何以九哥能够知道,再比如,十四弟临走之前,那样反对德妃娘娘的指婚,甚至不止一次向我暗示琉璃并非良配。另外他还提到了……”


尚书马尔汉的女儿兆佳沉香。


“你叫做沉香,对吗?是四哥派你来的?”他抬起头来,问道。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把茶壶放到桌案上,说道:“十三阿哥您误会了。”


“也罢,知道你是好心。”胤祥站起身来,摸着床沿想去拿什么东西,磕碰了几下,倒也不很严重。最后他从之前的旧袍子里,翻出一支折断的玳瑁簪来,放到沉香的手上。


他极为郑重地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你帮我把这个转交到德妃娘娘手上’。十三阿哥跟奴婢交代。”沉香手捧着信物,递给四阿哥看。


胤禛守在德妃的佛堂外看雪喝茶,正巧碰到乾西四所的小宫女沉香来求见。原本宫人是非要撵她出去的,可四阿哥抬手一挥,召她上前:“如此冒失莽撞,冲撞了娘娘,你可担待得起?”又知道沉香能来找德妃,定是十三那头出了什么变故,轻声又说:“起来回话。”


沉香便把玳瑁簪呈了上去。


这簪子沉香不认得,胤禛和德妃却不可能不知道它的来历。当日处死敏妃之后,延禧宫妖女所用之物无一不被焚烧殆尽,最后只有这支品相不好的玳瑁簪子逃过一劫,落到了十三的手中。


“十三阿哥果真让你交给德妃娘娘?”胤禛皱了皱眉头,复又问了一遍,“不是我或者十四阿哥?”


“奴婢没有听错,十三阿哥确实是这样交代的。”


胤禛微微一笑:“好了,我会拿给德妃娘娘的。这些日子以来有劳你,承诺你的赏赐一点也不会少。从今往后,你可以不必再辛苦了。跟着他们去领赏吧。”


沉香摇了摇头:“奴婢不要赏赐。”


胤禛沉默一下,摆摆手让她下去。


接着又向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去请十四爷来。就说有人给他递了话。”



20


胤祯第一次见到这支簪子,是在自己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充满好奇,自以为是。拿着十三哥送给他的簪子满心欢喜,却又想不到用处。便问:“你把这个东西送我,我也不是个女孩儿,戴不上呀。”


胤祥怎么说来着,胤祥眉开眼笑地翻个身盯着他,两个人都蒙在被窝里说话,声音瓮瓮的:“要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么嫌弃,还我也成。”


“那不行,”他也缩着身子笑起来,“送我的就是我的了,哎哟十三哥你往里去点,我这头连被子都裹不上了!”


小时候能装下两个人的铺盖卷显然已经覆盖不住两个迅速成长的年轻躯体,胤祥伸出手勾了勾胤祯的肩膀:“往里头挤一些,免得着凉,被嬷嬷盘问起来又是一桩麻烦。”


胤祯手里握着胤祥给的簪子,往里蹭了蹭,又问道:“平白无故送我这个,还不许我问原因,一问你就要收回去,还带这样的?那好,你且说说你从哪里得了这个?是不是哪个小丫头大胆送你?”


胤祥握住簪子的另一头,笑答:“就当是如此罢,你不要么?”


两人面对面挨得极近,光线透过金丝银线的被面渗漏下来,使得两人之间看起来像是有一层橘黄色的暖暖的水汽。胤祯看到十三的眼睛,迷迷糊糊竟起了睡意,说道:“我为什么不要?”


“你困了?”


“我没有。”


“那你别睡。”


“那我睡会,”十四笑了一下,翻个身,背对他十三哥,“就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记得叫我。”不多久他的脑中就如一片空白,再没力气去想别的了。胤祥的存在那样自然,那样令他安心,让他觉得,只有把后背交给十三哥,他才能睡得踏实。


“十四弟,你记得,这东西一定不能被德妃娘娘知道。”


可惜梦中听过的话不辨真假,甚至不知有无。


十四拿着簪子在手中把玩,德妃从佛堂出来,立刻被抓了个现行:“玩物丧志,哪有个样儿!拿来让额娘瞧瞧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簪子,”十四有些心慌地往后藏了一下,“小贵子给春梅她们送着玩的,我觉得有意思就要了一个。”


德妃狐疑地看了眼门口战战兢兢的小贵子,又开口:“出了事,统统推倒别人头上,这些年的圣贤书统是白读了?交出来我看看!竹息,你去,看看十四阿哥手上是什么稀罕东西。”


“额娘,就是一个簪子,你要看,我给你就是了。喏。”他最受不得德妃这幅审问人的样子,心中无鬼,也不怕什么,大不了就说是有小丫头大胆,送了这个东西给他——送给十三哥与送给他总都是一样的。额娘看过了,也就没事了。


若不是因为他一开始言辞闪烁,想必德妃也不会起意与他较真。


谁知道德妃把簪子往手里一握,脸色苍白,先不问来历,便叫人立刻把这不详之物砸碎、掰折,怎么都好,总之不能留下。接着就赶走胤祯让人去传了十三。


那天之后,胤祯被下令禁足了三天。他听说德妃娘娘命人在庭里打了十三爷的屁股板子,狠狠打了二十下,那么要强的十三爷,当场就被打昏过去了。


“簪子呢?”他突然知道为何额娘会动那么大气了。突然知道为什么十三哥非罚不可了。因为永和宫一妃三子都有可能因为这本不该出现的东西降罪于龙颜。可是他不能让簪子就这么没了。不能让十三哥额娘留给他的遗物就这么没了。所以他从阿哥所飞奔出来,在之前小太监处理东西的灰堆里扒了许久,唯一想的却是,不能这样让十三哥寒了心。


最后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还了胤祥一个半截、残品。


他说:“十三哥,对不起,这簪子我再不配拿着了。”


“我给你了,你拿着。”胤祥声音冷冷的,却似拒绝。


胤祯把东西往十三眼底搁下,摇了摇头。


记忆中那是十三哥唯一一次跟他动手,拽着他的领子,粗暴地把他扔了出去。


后来即使是二人和好之后,十三哥也再没有跟他提过簪子的事,没有想到,皇阿玛下令将十三哥圈禁养蜂夹道的这一天,他刚进永和宫的门,便看到四哥手上握着那支簪子,念起诗来:“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转过头微微一笑:“十四弟,你来了。”


又说:“雪景正好,起了诗兴,后头半句却怎着也想不起来。你替四哥想一想?”



21


北京的冬天其实很少下雨,本是个属于烈风和飘雪的季节。


唯独今年淫雨砭骨,胤祥的膝盖又总是不好,行动十分艰难,连日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榻上,面前是一盆聊胜于无的微弱炭火。听说四哥这些日子以来言行谨慎,勤于政事,颇得皇阿玛青目,刚刚晋了雍亲王,让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费。


四哥能沉得住气,他自然也能。


胤祯总没有为了他跑去触怒龙颜,引来祸事,如此,他还有什么耐不住的?托付沉香送出去的东西想来是有了成效。


其实他不确定德妃娘娘会怎么跟十四说这件事,又或者根本不提,就像从前一样,直接命人把敏妃的那支簪子毁去。但总算是为着一个原因,十四被她劝住了,说动了,断了要保他出去的念想。


这样最好。


他的十四弟虽然心直口快了些,不过向来最能听得进善言、分得清利害,只要冷静下来,就绝不会犯糊涂。他知道。


何况走到今天这一步,八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十四替自己求情。德妃同样不会。胤禛但凡还顾念一点手足情深,自然也不会。


如今形势已同宗人府那时候再不一样,他不想十四犯险。熬过了冬天,一切,也就好过了。只要熬过冬天……就像敏妃去世的那一年一样。


十三爷年少时的冬天总是很难度过。他是个寡白冷语的少年,乖乖的站在德妃娘娘身边,就像是一樽木头人。德妃说,你把我们十四当亲弟弟看,于是他如履薄冰,一方面将胤祯视作亲生手足同胞兄弟,一方面又分裂地将他看做是恩人的儿子,不能逾越,更不能冷淡,要应付对方的厌恶,同时要承接对方心血来潮时释放的善意。


因此对他而言比起胤祯来反倒是四哥更容易相与些。


尽管偶尔也有非常的趣味,但要学着与这个小两岁的弟弟相处不是一件易事,他这个十四弟……胤祥在黑暗中迷迷糊糊的想着,思绪突然就被张太医的声线打断了。


“十三阿哥,微臣来替您请脉施针。”


“有劳张太医。”


“十三阿哥的眼睛看不见,主要还是因为受创淤血,微臣开的活血化瘀的方子,请您记得一日一帖,按时服下。您的风湿是老毛病了,养蜂夹道比宗人府环境究竟要艰难一些,可若不及时医治,将来莫不要说骑马,便是行走,都有可能受到影响。实在腿痛难忍时,此药以酒送服即可缓解。”


“多谢。回头四哥要是问起来,请转告他,我很好,让他不必挂心。听说皇阿玛的身体近来也不很好,四哥多到皇阿玛榻前走动,替我也尽一份孝心。”


张太医一面收拾好了药箱,一面微笑:“十三阿哥您不必忧心,雍亲王是个有心人。更何况如今皇上身边能奉诏侍疾的,左右也不过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三人而已。”


胤祥眼色一沉:“张太医,皇阿玛身边皇子众多,奉诏侍疾的竟然只有三位哥哥吗?”


张太医道:“微臣糊涂,却也不是。十七阿哥、十九阿哥也都曾于龙榻边伴驾,只不过皇上顾念他们年纪尚小,不忍他们辛劳,后来便不再传召。”


“皇阿玛可曾传召过十四弟?”


“十四阿哥自请去了青海平叛,微臣以为十三阿哥您是知道的。”



22


胤祯在雨中跪了一夜。


养蜂夹道阴暗潮湿,夏热冬寒,连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大清堂堂皇子,他的十三哥。


这话先前他在乾清宫中向皇阿玛说起,却遭到一阵训斥。


“皇阿玛,儿臣知道,您罚他是国法,然而国法之外,总还有人情。十三哥纵有天大的错,仍是皇阿玛的儿子,仍是儿臣的哥哥,养蜂夹道生活之艰,十三哥这样的身份,怎可能承受得了。”


不中用啊。玄烨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他的老儿子:“你既然知道是国法,就不必再多说了。”


冬夜降了一个闷雷。十四一时没有听清他的父皇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大道理。


刑部王大人的证供漏洞百出,他不信精明的皇阿玛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可疑的是,皇阿玛匆匆决定将胤祥圈禁养蜂夹道,连当面质问都不肯。


“儿臣大胆,揣度圣意,王大人的折子字字句句明明无不是构陷,甚至暗示谋逆一事的幕后主使正是四哥,而皇阿玛这些日子以来对四哥信赖有加,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拘禁十三哥才是。”他抬头看到昏黄色光阴中天子喜怒莫测的脸,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


原来在四哥和十三哥之间,到底是四哥更得圣心。八哥想攀咬胤禛,皇阿玛偏不给他这个机会。如此,虽然委屈了胤祥,但保住了皇阿玛心中的继任人选。


前朝势力盘根错节,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弃卒保车乃是必然。无非这一回的卒轮到胤祥来做,车却是个连替十三说话都不敢的四哥。


玄烨说道:“你在西北齐世武身边呆了那么久,朕以为你能多长个心眼,没想到还是这样不成器。‘必有祯祥’,你们两个,真是不让人省心。眼下朝堂之上议论纷纷,说朕偏心于德妃的两个儿子,你就非这样让你额娘为难。”


“皇阿玛,您这样关了十三哥,就是保住我和四哥的声誉,将来,我们又何以立德?何以服人?”他的目光追逐着父皇眼中仅存的一丝波动,希望能从中看出哪怕一丁点事态缓和的可能。只可惜他身为帝王的父亲不会令他遂愿。


玄烨随手翻了几本折子,又都撇下,眼底有一丝失望:“全是瞎闹。你想怎样服人?”


“儿臣身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自然一刻不敢忘记老祖宗的教诲,儿臣愿代替皇阿玛出征青海,解我大清燃眉之急。只请皇阿玛念在十三哥乃皇室血脉的份上,不要让他……过得太不体面。”想替胤祥求一句宽宥,却不能开口,最后只能求父皇许一个“体面”。


十三身为一个皇子的体面,本该是玉盘珍馐,裳服锦绣,身体线条饱满而且干净,绝不是在一个四方狭小的囚牢里,瞎着眼睛一个人忍过病痛,渐渐变成一具枯瘦的干尸。


“此事再议,你跪安罢。”


李公公上前,轻声地劝胤祯:“十四爷,您请回。眼下哪里是说话的时机。”


可他胤祯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乾清宫里面不让跪了,便跪在外头。任你是惊雷暴雨,他只抬头看着烛火下皇阿玛的影子。


一个真相,十四阿哥其实也不贪心。


于是第二天清早李公公开了门出来,替皇帝传达了出征的命令。



23


秘不发丧。


胤祯还是做得这样大胆。


皇阿玛的心在他和十四弟之间摇摆不定,而他不能承担十四弟被选中的风险。所以做得绝一点,狠一点,无情一点,先下手为强,总不会错。不知八弟是不是为着之前太子废立风波投鼠忌器,到头来中了他圈套的只有一个目中无人的老九。或者,还捎带着一个十四。


无论如何,打胤禟从皇阿玛口中听到“传位于四阿哥”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八爷党还是九爷党,都应该乖乖跪在他面前以示臣服,成王败寇,白字加王,胜利者终究还是他。


不管当初皇阿玛心里的天平倾向了谁,诏书已下,任是其他人再有不服再有怨言,也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处理夺嫡残党与释放十三同样刻不容缓。他既明了了十三弟的一片赤诚,就绝不会让胤祥再待在那个鬼地方一日。待登基大典一结束,他就立刻带着太医亲自去迎接他的十三弟,且要封赏他最好的,以奖励他的这些年来卧薪尝胆的辛苦,以及那份不可多得的忠心。


他这个人,唯一看重的便只有臣下的忠心。


但是……新帝的目光在胤祯身上一滞。


风尘仆仆从青海赶回来的胤祯隐忍至今,本不可能毫无动作。据探子来报,十四爷在自己的府邸中喝了许多天的闷酒,舞刀弄枪,得过且过,日子过得糊涂,大逆不道的话更没少说。


“皇阿玛和额娘是太宠他,才让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当时他正批着弹劾齐世武的折子,微微笑道,“听你说,他还常常念叨十三爷?养蜂夹道那边什么境况?”


得知胤祥闭口不提十四多月,他的微笑转而成为冷笑。十三这个人,向来能忍则忍,越是要紧的事情,越想要独力承担,否则当日南苑事发也不至于毫不辩解任由胤禟的人胡说八道。


皇阿玛病中,在他的授意下,养蜂夹道虽不及宫里,到底能流通些信息了。而十三大约是猜到了自己下一步定要对老八和十四下手,所以一句话不问,一点表示没有,自然是想要消除他对于十四的芥蒂和防备。


十三是为十四考虑了的。可惜太迟,十四不是他胤祥的提线木偶,自己更不是。没有什么会按照一个久被羁押的瞎子的想法一一进行。老十三天真,胤祯可不一样。胤祯所盘算的,必定还是皇位。


何况太后对先皇遗命很是不满,虽不在他面前表露,可她每每谈起十四时眼中的光芒都灼伤他身为长子的一片孝心。


所以胤祯是不能留的。


有句话他记得很清,早在十四弟十六那年,先皇就曾评价: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现如今,祥是助他登基的功臣,自当留用,至于祯,既然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也不必再霸占这样一个名字了,禵就很好,改允禵罢。


他在弹劾齐世武的折子上划了一个大叉:


挫骨扬灰,不准收葬。



24


十四在出征青海之前,曾去养蜂夹道探视过一次十三。


这次他做的隐蔽,只是跟在张太医的身后,凝神屏气,远远地看着。


看不见的人总是敏于听力及气味,胤祥那双无神的眼睛多次朝着十四所在的方向看去,面目上的表情显然是在表达一种疑惑:“张太医,你带了什么人来?”


“微臣不敢,”张太医从医箱里取出银针来,刺在胤祥的穴位上,“皇上挂心十三阿哥的身体,才允老臣破例前来替十三阿哥医治眼睛,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此等欺君之罪。再者而言,便是我有这通天的本事,又能带什么人进来呢?”


像十四弟。胤祥心想。


“十三阿哥的眼睛看不见,主要还是因为受创淤血,微臣开的活血化瘀的方子,请您记得一日一帖,按时服下。您的风湿是老毛病了,养蜂夹道比宗人府环境究竟要艰难一些,可若不及时医治,将来莫不要说骑马,便是行走,都有可能受到影响。实在腿痛难忍时,此药以酒送服即可缓解。”


张太医说的这样细,又使得胤祥起了一次怀疑。但他皱着眉头,始终没有问。


胤祯终究没听下去,早早地走到屋外,看着连绵的阴雨出神。他想,若十三哥的眼睛永远好不了,他绝无可能原谅四哥。十三哥把敏妃娘娘的簪子交给四哥,借他的口说了那么重一句“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可他还不想认命。


仗打得好的话未必不会有转机,其他皇子没有像他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


“十四阿哥自请去了青海平叛,微臣以为十三阿哥您是知道的。”


他听到里面张太医说道,便回身去看胤祥的神色。


与他预期的相反,十三带着平静和顺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像是遂了心意了。


临走时胤祯朝屋里看了最后一眼。十三哥送他断簪,是为明志,要“相思与君绝”,从此一心只扑在四哥的大业上,心中恐怕早已没有他这一个人。


果真不舍,又无可奈何。然而他既然自请,就绝不回头。


也许,他只是没想到四哥敢那样下手。找了个演木偶戏的,把皇阿玛的遗体当成是傀儡一样摆弄了那么些天。九哥明明就看到了,却被制得死死的,从此恐怕再无翻身之日。


所幸,他在西北的时候,皇阿玛着密使送了他一个锦盒,并吩咐他:若非非常之时,不得打开。他知道四哥处理了老九老八,下一个便轮到他。


该是请出遗诏的时候了。他跟在浩浩荡荡前去迎接十三阿哥的人马后,暗自想道。


张太医不愧是名医圣手,十三阿哥微微晃了晃神,便看到眼前龙袍加身的胤禛。


“四哥……”他迟疑着叫了一声。


“好,太医,赏!”新帝拍了拍胤祥的肩膀,眼含欣慰之色,“这些年辛苦你了。”


胤祥笑着摇了摇头:“四哥你是经纬之才,弟弟我只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


胤禛点了点头,笑道:“若朕每一个弟弟都像你这样懂得尽本分,何愁兄弟不睦?”


胤祥一怔,很快又笑起来:“皇上说的是。臣弟自当鞠躬尽瘁。”


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同十四有片刻的交汇,紧接着移开。胤禛看在眼里,好似不在意,说道:“十四弟这些日子以来在青海吃了很多苦。你看他晒黑了,人也清瘦不少,想来和你记忆中的样子已然有些变化。你们兄弟自小亲厚,你不必避讳朕。”


“臣弟不敢。”十三低下头。


胤禛便笑道:“朕欲替十四弟重新择个名,选了几个字都是好的,但还不能作定,不如这个差事就交由你来,我看十四弟定不会有异议的。”


胤祯听着,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25


怡亲王府盖得气派,怡亲王自然也是气派的。


当今皇上倚重怡亲王,反倒疏远一母同胞的十四爷。说起来总是怪事一件。


是夜怡亲王坐着轿子回府,半路上遭人堵了道。此事追无可追查无可查,怡亲王压得严实,竟连粘杆处的人也没打听出拦路的是谁。


其实也不难想。胤禛觉得该要动手清理清理怡亲王身边的人了。


如今朝堂诸事缺不了怡亲王,他不能允许老十三身旁有一个能动摇军心的人物。允禵的支持者可从来没有少过。甚至民间那些说他篡改先皇遗命的歌谣,他都要一一纠察根源。眼下这段日子他还要专心一意地对付老八,让十三再同十四耍弄个几天,不碍大局。


他下了一道令,立刻撤掉了对十三和十四的监视,且看这两个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多大的风浪来。


十三在火炉上温了一壶酒,给允禵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两个人本来相坐无言,只是对饮,直到十四把玳瑁簪子从怀里掏出来,放到十三面前,笑道:“十三哥,你看,我又得还你一次。”


“德妃娘娘……怎么会把这个交给你?”怡亲王问。当日他请沉香把这东西交给德妃,是为了向德妃表明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十四的决心,按照他对德妃的了解,这东西看过,就必然被毁,没有想到东西却还是由十四保管着。


允禵摇了摇头:“你把这个交出来,还要让四哥明着暗着对我说‘勿复相思’,其实本可以直截对我说。我在许多事上,的确是不如四哥的。若你……有了旁的心思……心中,或有了旁的人……”他本看着十三的眼睛,终于不忍地将头转向一边。


怡亲王默默地两人的杯子里添上了酒。沉默中只有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响。他觉得这件事无从解释,也不便解释。四哥无疑在等着抓他们的现行。他在养蜂夹道一片黑暗中每日为身在青海的十四弟担惊受怕,那么艰难的日子都忍过来了,现在能每日相见,还能说得上话,还有什么忍不了。


“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行军打仗,这样大的功绩,好容易来我府上说一会儿话,却红着眼睛,倒像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近人情,招待不周,苛待了你这个大将军。”他微笑着,声音有一点颓然。他夹了一块马蹄糕,放到允禵的碗里:“其实喝酒吃这个,也是怪的很。可我想着你大约许久没吃到了。”


允禵又喝了一杯,说道:“我在西北的时候每每听到喇嘛诵经,都会想起从前在永和宫我们赔额娘礼佛的日子。我说想跟神佛许个愿,又怕兵荒马乱的佛在上头听不清楚,没想到一念之差,回来世道就变了。”


十三知道十四心里不舒服,只是给他添酒,听他说。


“回来以后,什么都是四哥的。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酒话说到最后,十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怡亲王取了圣上新赐的孔雀翎大氅披在允禵身上,坐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拳头。


十四的个子比他高,手也比他大,他握了握,虽然握不住,不过心里总有种许久未见的喜悦。若能这样握着你的手到天明,却也不算很坏。只这一瞬间,仿佛就有了万古长存的感慨。



26


十四爷抱着个盒子去上朝。


他有预感,四哥若想对他动手,那便是八哥下狱之后的今天。


遗命呈上,四哥终究还是没克制住冲他掷了一个茶杯。


皇阿玛的意思清清楚楚,四哥承继大统之后,不但不得杀害亲身手足,更要对其礼遇有加,简而言之,皇帝如何对待十三,就要如何对待他。


看到四哥的脸色他忍不住低下头一笑。


沉默之后天子说道:“既然是这样,依朕看,你就到景陵去罢。当初先皇在时,怡亲王被圈禁养蜂夹道,一关就是数年。朕念与你手足情深,更顾念到太后的身体,自然不会把你关到那里去。景陵虽然清静,但最合适读书,望十四弟在那边好好读些匡君尽忠的文章。”


“皇上,臣弟不服!”他仰起脸来同自己的四哥对峙。他没有想到饶是拿到了皇阿玛的圣令,四哥还敢这样大玩文字游戏,非要将自己关起来不可。


这是他的最后赌注,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只可惜赌局的规则他不能做主。


“朕的话,你几时服过?怡亲王,你的意思呢?”胤禛眯起眼睛,看了眼一旁的允祥。怡亲王暗地里同允禵多番接触,有没有因此产生不臣之心,就在这一问。若十三为着十四求情,那么他合该给这两个糊涂弟弟一起做个了断。


怡亲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答道:“皇上圣明。如今暑热,景陵凉爽,适宜避暑。”


十四看着允祥,许久的说不出话来。他恍惚地走出殿外,忽然觉得被罚去景陵,也不是什么苦差。殿外天高云阔,他却觉得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若他的十三哥心都不向着他了,他还有什么机会再翻盘?


皇上准他出宫之前去看一看太后。待和太后用完了膳,他才趁着夜色出来。


从御花园里升起了许多孔明灯,他释然一笑,以为是哪个小宫女别出心裁,又想要吸引过路皇子的注意。过路的皇子……或许是曾经的九哥,又或许是曾经的十三哥。从前十三哥撞上这样的事,虽总是带着一副笑脸,内心其实慌慌张张的,有的时候还试探地问他:“怎么,十四弟又不服?”


灯下挂着的白绢上隐隐写着什么,他想恐怕也无非是那些题写多情的句子,和如今的自己,倒也没什么关系了。


允祥在御花园的湖边向上苍发愿。他希望十四弟能抬头,看一看他的灯;又许愿,从此十四弟能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再有一愿……他的愿望还没许出来,疲惫的允禵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困了他这么些年的紫禁皇城。


几年后允禵握着怡亲王府送过来的遗物,雪夜独坐,才开始明白十三哥的苦心。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人呐。难说。”他想起额娘的这句话。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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